盛夏日本 (下)
高山 高山號稱小京都.它確實不大.徒步便可走遍全市.夏日午後,天氣很熱.熱鬧多人潮的上之三町,古老的建物現今是各種食肆小舖,兩旁有乾淨的小溝渠.店家不時以長柄水杓從水溝裡舀起水灑潑在街心,以期降低暑熱.上之三町太觀光化,我倒喜歡河邊的風景.楊柳,古樹遮蔽豔陽.清澈的水中鯉魚活潑游動.民家靜謐無聲.盛夏的陽光雖然炙熱,卻顯現出旺盛的生機.邊走邊欣賞這樣寧靜的景致,一點也不覺得疲憊,反倒有幾許雀躍.因為沒有特殊的目的地,遂輕鬆自在的漫遊在街巷裡.咖啡店,家具店,寺廟,民宅…..,有些地方很眼熟,啊,走過兩遍了.土產店的門口擺著木槽,蕃茄與黃瓜飄浮在涼水裡.夏日蕃茄正當令,一個一百日圓,撈起一個甜美的蕃茄沾細鹽吃,消暑解渴.溫婉的老闆娘還親切的奉上冰麥茶. 雖然小,高山卻是個美食之都.著名的飛憚牛自不必說,各種和洋餐廳,鄉土料理,pub,居酒屋,咖啡店無不令人嚮往.可惜我只有一個機會品嚐.在三小時的豪華婚宴之後,我們不敢再想晚餐.只是不斷地漫步在街巷之間,想辦法消化.幾條街封了起來,舉辦著當地的”夏之祭”.路邊小攤賣著烤岩魚,串燒,黑輪.人們脫了鞋席地坐在草席上喝啤酒吃燒烤.穿著夏日浴衣的男男女女,腳蹬木屐,手拿團扇,輕鬆遊逛.小孩玩仙女棒,撈金魚,好一幅歡樂的夏日模樣.天色暗下來時,各團體機關表演的舞蹈紛紛上場,雖不是專業的演出,卻也把氣氛炒得火熱. 遊走了一整個黃昏,我們終於踱回旅館休息.想省略晚餐卻又心有不甘.原本想出去吃碗拉麵的,卻走進車站前一間新式居酒屋.往吧台一坐,看著琳瑯滿目的菜單點了飛憚牛,雞肉與豬肉串燒各一.還有當令的茄子田樂,以及墊腹的蟹肉雜炊.不多不少,恰到好處.我很得意.這次經驗讓我愛上居酒屋.吃飽,吃巧或者旨在飲酒,悉聽尊便. 福本家族 到高山的目的是參加東北大學福本學教授次子福本基君的婚禮.兩三年前基曾隨父母到台灣旅遊,算是有一面之緣.至於福本教授,是老朋友了.十多年前阿松與他在京都大學初識,自此每年年末互相寄卡片問好,交換家人情報.當年在京都時他的三個兒子尚是小學生,現在都畢了業,兩個醫生,一個建築師.在兒子的求學時代,福本教授到東北大學單身赴任,一晃眼十年過了.孩子成家立業,福本太太終於放下在京都的教職與人脈赴仙台與先生團聚.時間飛快,可福本教授一點也沒變.身形清瘦,厚厚鏡片後的眼睛聰明而親切.他有日本人少有的幽默.跟他談話很輕鬆愉悅.福本太太雖是第二次見面,卻彷彿老友一般.上回她來台灣,還有些客氣矜持.這次易客為主,顯得活潑大方.她留著俏麗的短髮,白晰的臉上有一對明亮的眸子.隨時都是笑臉迎人.發自內心的那種微笑.她有中年女人少有的,純粹的天真俏皮. 婚禮前一晚,我們和福本家族在車站附近一間叫做”樁屋”的餐廳共進晚餐.原本我有些緊張,沒想到,他們的親戚都和氣親切,全然不尷尬.新郎的阿姨,姨丈來自大阪,文雅內斂,姑媽和嬸嬸則是東京人.姑媽豪爽開朗,而當牙醫師的嬸嬸是個少見的奇女子.她活潑,自信,有主見,完全沒有日本傳統女子順從低調,楚楚可憐的模樣.但也不是強勢的太太.她的丈夫從事口腔外科,忙得不得了.”我常常幫他按摩,I love my husband.”好坦直的人,我真欣賞她.福本家族的成員,不管個性外向或內向,都有一種真誠待人,體貼細心的特質.這樣的好教養,難怪一代代教出優秀的子弟.”樁屋”的菜很豐盛,很好吃,可惜我忙著與眾女眷(福本教授很傳統地把男女分成兩邊)聊天,無暇細品.只記得有豆腐,生魚片,燻鴨胸,水晶魯蛋,喬麥麵等等.誠如新郎嬸嬸說的:全部都很好吃! 跪坐了一整晚,起身時我的腳都麻了.胃也沉甸甸的.只想回旅館早早休息.明天還有一場硬仗呢.沒想到福本太太宣佈,回去以後大家一起去洗溫泉浴.我無法拒絕,只好硬著頭皮上場.很難想像,這一刻還穿著光鮮亮麗的服裝依禮數應對,下一刻就要在澡堂裸裎相見.據說這叫做”坦誠相對”,是社交的最高境界.大飯店的浴場很大,到處都是裸體的女人,人一多也就見怪不怪了.我找了個板凳坐下來安安靜靜的洗浴,隔壁的福本妯娌卻自自然然的邊洗邊聊天.我們一起浸泡了好幾個浴池.姑媽滿足地嘆息說:”啊!還是浸浴最能放鬆心情,消除疲勞.光是淋浴可沒這等效果.”她們親切貼心,我的不自在早就消失無影.隨意聊著體重,更年期,美容等等女性話題,時間一下就飛逝.大家互道晚安.明天她們還得早起,因為穿和服,梳頭髮至少要一個鐘頭.喔,原來是要穿和服上陣的. 日本婚禮 喜帖上的婚宴時間是午後一時.請客人提早三十分到場.而我們,受邀與新郎新娘家族一起在飯店的小禮堂觀禮,神道式的.魚貫進入小小的室內.男女方親人分別坐在走道兩邊.新郎新娘穿著傳統禮服進場,由道士主持婚禮.他以特殊的聲調吟哦著一連串的話語,大家舉杯敬酒.然後雙方親人一一起立自我介紹.禮成之後拍一張團體合照. 宴客廳的外面早就聚集了客人.門廳前有一面金色屏風.新人與父母親站在屏封前歡迎賓客.客人經過時點頭向他們道恭喜.瘦高的福本教授穿著西式燕尾服,溫文儒雅.福本太太身著黑色和服,下擺有華麗的圖案,臉上的妝一逕的清淡,文雅親切.新娘的父親很矮小,他穿著傳統的日式服裝.樸拙的,庄稼人的臉微帶喜感.新娘的母親很嬌小,白淨的面龐頗為秀麗.新娘三姐妹長得相母親,各個都很漂亮. 圓形餐桌上有一盆美麗的花.每個位子都有名牌,菜單,還有一張新人簡介.我們坐的是家族席.和台灣不同,日本的新人高坐在最前方的高台上,父母反倒坐在離舞台最遠的地方.新郎的哥哥怜坐在我右手邊.他是個純樸古意的年輕人,雖然英文不好,還是很努力的為我解釋一切.前十五分鐘,我們恭謹靜肅的用餐,過了所謂的”無禮溝”就可以走動,喧鬧,敬酒.菜色是和洋合璧.酒呢,也有啤酒,清酒,葡萄酒,氣泡酒.菜一道一道的上,每一盤的量雖不多,可是吃到最後還是飽得不得了.這日我還省略了早餐呢! 新人的長官一一致詞,雖然聽不懂,大抵是在稱讚他們.最令人動容的是新娘的致詞.她感謝父母的生養,因為真情流露,難免哽咽.新娘的母親拿著手帕頻頻拭淚.接著,她懇請公公婆婆多多指教.福本夫婦也輕輕點頭致意.日本人禮數雖多,有時卻也貼切應時.福本教授感動的微泛淚光.怜在我旁邊悄聲說:”父親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哩!” 這是溫馨而莊重的婚禮.最主要的是以新人為主角.沒有冗長的家長致詞,或家長的”名人”友人搶新人光彩.孩子不是父母的附屬品.他們長大成人,這一刻,做父母的高興地看他們自組家庭,退居幕後.唉,不知道哪一天我可以享受這樣的時刻?福本教授在浴場和阿松閒聊時說:”下次帶你兒子來日本和我認識認識,這樣我以後才能去參加他的婚禮啊.”會的,如果有這麼一天,我會邀請他們賢伉儷.還得謝謝基.我們簡直是不請自來,幸虧他大方的答應我們參加他的婚禮.很難忘的經驗.不只是文化體驗,也見證一個溫暖美好的家族關係. 窗外風景 日本的鄉間風景,百看不厭.坐火車時,我也帶著書,但是,窗外景觀太吸引人.我終於把書放下,專心看風景.車子不斷前進,風景一幕幕倒退,在短暫的視覺停留裡,也有好幾幕印象特別深刻.學校操場裡,孩子們頂著烈陽在練網球.鄉村菜圃裡種植著蕃茄與茄子等夏日當令的蔬菜.小鄉小鎮裡,總有蓋得雅潔美觀的漂亮房舍.日本的鄉下,安靜,清新,有都市所沒有的好處,卻無鄉居的不便.離去那日,搭乘清晨六點多的火車.早起的我,頭有點昏沉,但從高山到名古屋的途中,有一段絕美的山水,讓我驟然清醒.那樣沉靜幽美的山與水,雖然轉瞬即逝,卻內化成永恆的風景.每回想起,只覺寧靜祥和.這些吉光片羽,是旅行最美好的記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