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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用餐的時候,我拿起茶壺幫媽媽和我自己加茶.我們母女倆向來嗜茶如命."阿和,要不要來一點?"我問兒子.他搖搖頭.我知道他一向不熱衷中國茶,只喜歡薄荷茶,偶爾也喝點紅茶.看著我們喝茶,他開口了:"我從來沒有喜歡過茶.它的味道,還有它的澀味,我就是不愛."過了半晌,又加了一句,"古典樂也是."我聽了哭笑不得,因為他討厭的這兩樣,恰好是我的最愛.

   我和母親的關係很好,母女倆在喜好,品味上很投合.自己當上母親,很有自信的以為將來孩子和我也是一樣契合.沒想到,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我從小膽子小,循規蹈矩,就怕被老師罵.而兒子雖說不上頑皮,卻是自有主張,喜歡質問威權,經常問為什麼?他還喜歡玩火,玩槍,武術,危險動作....,把我搞得神經衰弱.為什麼他不像我一樣是個乖乖牌?想到這,不禁羨慕起我母親的好命.她沒有為我的學業,前途煩惱過.可是話說回來,她也從沒干涉我做任何事.不像我,成天管兒子,意圖左右他,難怪他反抗個不停.

   我的自我意識很強,肚量又小.孩子不符合自己的期望,感覺滿痛苦.強迫只會造成反效果.古典音樂就是一個例子.住在倫敦時,我三天兩頭的去聽音樂會,他覺得很無聊,在我的脅迫之下,逐漸變成痛恨.其實他的音感很好,觀察也很細膩,對於古典樂的反感,其實是對威權的反抗.此外,他的本性太纖細敏感,古典樂裡細微的情緒起伏與轉折,不是幼小的心靈所能承受得起.我聽懂古典樂以後才知道優美樂音背後有痛苦的靈魂.對於早熟的兒子,傷害早已造成."那是我的trauma(創傷),"他常常這麼說.我很愧疚.喜好是不能強迫的.放他自由以後,我們互相尊重彼此對音樂的偏好.他從重金屬音樂裡得到許多樂趣,我雖然不能理解,但是也能根據音樂的原理客觀地評上幾句,喜歡的就讚美,不中意的就直言,他覺得我這個當媽的還有兩下子,也就常常邀我聽聽他喜歡的音樂.

   我不能理解的,還有他對於黑暗的沉迷.喜歡愛倫坡,普拉斯,歌德(gothic)風.他一向喜愛黑色的衣飾.穿皮衣,戴項鍊,掛太陽眼鏡.看過卡爾拉格斐的紀錄電影後馬上跑去買了兩只戒指.至於耳環,要不是學校禁止的話,我早就阻止不了他了.這些迥異於我和丈夫青少年時期的行止,讓我擔憂不已.他會不會變壞?吸毒?喝酒?我們甘於平凡,低調隱身人群,他偏偏喜歡特立獨行,與眾不同.倒也不是為了張顯自己,對於品味,喜好,他自有說詞,並不盲目追求流行.

    孩子越長大,好像與我們漸行漸遠.兩代之間的差距,比我和父母那一代更明顯.焦慮之際,正好看到龍應台與她兒子安德烈的對談書.說真的,我雖然討厭龍女士,對於她身為母親的種種焦慮不安倒是非感同身受,充滿同情.這個世界對於青年的誘惑確實是越來越大了.但是安德烈的部份讓我很有信心.原來他們年輕人是這麼想的啊!我們大人太小題大作了.他們不笨不傻,努力向上,為什麼我們當媽的總是緊張兮兮,專看隱晦不明的地方?如果對孩子更有信心,或是把他真正看成一個獨立的個體,是不是會更契合?我和龍女士的毛病,就是既想要孩子獨立自主,又不充分信任,還不自禁地想要影響他.

   當我在複雜的親子關係中載浮載沉時,週日泰晤士報"血濃於水"(Relative Value)專欄上的一篇文章終於讓我釋懷.對談的是當海軍將領的父親與當DJ的兒子.自律甚嚴的父親,對待兒子意外的開明.前兩個兒子照著家族的期望,一帆風順,唯有這個小兒子,不按牌理出牌,看似不努力,沒出息.而當父親的,雖不以為然,卻從不出惡言,只在一旁默默關心.後來因緣際會,兒子成了駕船好手,也算光耀門楣.原來,不管父母本身多麼優秀或用心,孩子畢竟不是物品,無法照著大人的意志成形.只能期待,不能強塑.充分的愛與寬容,不具壓力的關心,以及耐心的等待,是對付"不契合"的孩子最好的良方.

   寫"繼承失落的人"的女作家Kiran Desai與母親Anita Desai都曾是布克獎的入圍者,一時傳為佳話.她們母女在紐約,住家咫尺之遙而已.女兒每天到母親家寫作,傍晚一同下廚,邊煮邊聊文學,寫作,吃畢晚餐女兒方才回自己家.母女兩不論是生活或精神層面都契合極了.真是羨煞人也.但是,當母親的竟也咕噥一句,希望女兒早日嫁人云云.什麼?這樣完美的親子境界竟還能抱怨.回頭想,我是不是也不知足?兒子和我們可以談文論藝,看電影,旅遊,就算他不聽古典樂,不喝茶,不吃海鮮又有什麼關係?而我所不理解的部份,是他個人的喜好與秘密.人總是有不必解說的私人角落與秘密,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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