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半的家鄉味

    時值歲末,2011天寒地凍要過年了。R在網球場一起打球練口的朋友袁教官送我們一罐甜酒釀和數節湖南臘腸,值得炫耀的是這兩樣年味珍寶都是教官自己做的好禮。教官為人寬厚隨和、古道熱腸,尤其難得的是慷慨又勤快,做他朋友實在受惠良多。教官擅長烹調,有師傅級的好手藝,不單是料理三餐或請客辦桌這些煎炒煮炸的日常操練稀鬆平常,甚至灌臘腸燻臘肉釀酒釀醋釀甜酒釀這種蹲馬步硬底子的真功夫也全在行。說來教官是眷村長大的空軍飛行官,動起手做眷村美食也沒啥稀奇,然而有一次,R受邀到教官家和一大群朋友吃宵夜,那晚教官推出的是道地台式麻油薑母鴨,真讓人折服啊!

    收下教官的自製臘腸,其實這不是第一次。老實說,自小到大印象中好吃的香腸應該是鮮香多汁有肉嚼感帶稍許的甜味─即所謂的台式香腸。而且吃的時候最好大塊大口就著生蒜或日式嫩薑或醃過小黃瓜配搭享受。我父親喜愛香腸豪邁的吃法,常特別交代媽媽:「我喫的香腸勿免切,省你的麻煩」。所以和教官送的湖南臘腸的第一次接觸,實在是與想像的滋味落差太大,立即的感想是:怎麼好鹹?好硬又好乾呢?有過那樣一次的品嚐經驗,這回的想像總算落實些,而且學得乖:臘腸得切薄片不可久蒸。果然,蒸好的臘腸擺上飯桌香氣四溢,鹹香微辣就著白飯愈嚼愈香,餘味交疊繚繞不散。台灣香腸吃的是明擺的鮮甜,眷村經過風乾的臘腸品的是隱藏的韻味。不過R仍忍不住對著我切的臘腸薄片發言:「這麼厚?好浪費啊!」全吃進肚子裡哪來浪費?R也說不清究竟厚薄是否影響美味。不過我牢記下回一定要切得薄盡量薄。

    至於那一罐甜酒釀,我原是敬謝不敏的消極態度。記得剛結婚不久時,第一次回到眷村的婆家,萬般陌生必然的不自在。親和好處的小姐姐正跟婆婆學做甜酒釀,興高采烈地分享第一次就成功的快樂心情。什麼是甜酒釀?我心疑惑。小姐姐帶我到廚房,指我看冬天棉被蓋得嚴實的大鋁盆,輕手掀起棉被一角邊往內望,原來是一大盆的糯米飯啦!現在仍記得她那雀躍不已的欣喜表情。而我想當然耳的是台式米糕粥囉!我也很喜歡冷天裡一碗溫熱米糕粥的甜滋味。可想而知,當我啜著一口口完全超乎想像、一時之間讓人無法習慣的變調米糕粥─甜酒釀時,……人生種種的落差與調適,那種想像不到的滋味啊!後來吃不完的甜酒釀趁沒人注意時趕緊偷偷遞給R。甜酒釀成了難以扭轉的味覺記憶中的不再往來戶。二十多年的時光流轉,手捧教官給的甜酒釀反而好奇那曾經讓自己難以下嚥的甜品如今再嚐究竟會是怎樣的滋味呢?

    依據教官的指示﹝R已不甚可靠﹞:煮過湯圓留下少許水,勺出適量甜酒釀放入滾水,立即關火。甜酒釀裡有好的酵母菌不可久煮。再放入煮好的湯圓,一道讓眷村孩子回味不已的甜品就完成了。聽起來很簡單,可是要憑經驗掌握水及甜酒釀的“適量”是重要的關鍵。我第一次做失敗,敗在水太多酒釀嫌少。再做一次,R說很像了。反正就是要狠下心來不惜成本,挖出一大匙一大匙的酒釀往鍋裡放就對了。寒夜裡,家人圍坐在廚房閒意聊天,吃一碗經過日月發酵、時光靜待,幽轉為甜甜微酸散透著清沉酒香的湯圓酒釀,讓人打心底溫暖起來。這是家的味道,我私自認為酒釀不好在餐廳或坐路邊攤享用。

    聽說甜酒釀對健康好,有助改善過敏體質。女兒過敏,天又冷,合該吃酒釀。煮好給她半碗試吃,吃過幾口就說夠了。我真的瞭解,要習慣一種特別的味道需要很長的時間啊!沒想到隔沒兩天,Q主動要求:「來吃甜酒釀!」「你喜歡?」「很不錯啊!」。這麼快就喜歡了?飲食真是大學問,好惡之間不單純!困擾的是教官的甜酒釀已讓我揮霍殆盡,不得不四處積極尋覓貨源。那天R與我一起上市場,在崇誨市場一家賣苜蓿芽捲的騎樓小攤,發現很不錯的甜酒釀,看起來和教官做的一模一樣。這家小攤很乾淨,老闆也和氣。找到了甜酒釀真教人滿心歡喜,從此安心不再煩憂。除了甜酒釀,更令人眼睛發亮的是並列擺放也是裝在玻璃罐裡仍看得見新鮮豆腐原型的辣豆腐乳,一塊塊方正裹著辣椒粉的腐乳整列在紅艷艷的辣油裡,令人垂涎。問R買嗎?這可是他每提起兒時關於飲食舊事時不可或缺的家鄉味哪!不料他遲疑片刻,說的是「算了」。這樣隱隱約約是近鄉情怯的遲疑作為與我極不同調。下一回單槍匹馬上市場,我果決地將辣豆腐乳帶回家。這一罐豆腐乳啊,真是我好心的好報咧!誰能想到沉浸在花椒辣油異香裡發過霉的豆腐,竟可以藏匿如此人間不等閒的美味。那晚,煮一鍋虱目魚粥,拿乾淨筷子夾幾塊豆腐乳擺上桌。女兒怕大辣卻仍擋不住好奇,截一小丁入口,驚呼:「好吃好好吃,好像黴起司啊」。是啊,豆漿是素牛奶,豆腐乳好比黴起司,那滑潤細緻的口感和千迴百轉發霉封存過的滋味始出於同樣的道理吧!

    湖南臘腸、甜酒釀、辣豆腐乳,看來R的家鄉味,逐漸逐件將我收服。其實,放寬心胸與肚量,擴展自己味覺的旅行地圖,何嘗不是一輩子莫大的福氣?

    寫下另一半家鄉味溫馨的結語,豈料尚有後話。補記:

    冬季這時節盛產小番茄。聖女、桃太郎、黑珍珠、塩地各式各樣的品種,卻各有不同的滋味,水果天然酸甜都很好吃。因為當季盛產,所以每次上市場都禁不住買一些回家。有一天吃過晚飯,望著多日不間斷新鮮美麗的小番茄,R說:「從小到大,我們家番茄只做菜吃不當水果吃。」這是什麼道理?有煙硝味!照樣照句我也會,我回應:「從小到大,我們家番茄只當水果吃不做菜吃。」真的,番茄炒蛋是我上大學在台北學校旁的自助餐店才見識到的菜色,還心驚不已呢!女兒說「番茄當菜當水果我都喜歡。」對啦!我也是。可是另一半呢?前些時候,熱心的M為了情義相挺玉井一戶農家種植的木瓜小黃瓜,於是訂購過多的小黃瓜來相送。送來的小黃瓜新鮮香脆,因為量多,大部分做糖醋蒜涼拌的大眾口味,一小部分拌入味噌醃著,過幾天將黃瓜洗淨即可食用。想說兩種口味可以選擇不單調乏味嘛!哪知R對著女兒又說話了:「我上了大學才吃過味噌湯。奶奶若吃到味噌,一定會說這東西餿掉了不能吃。」這真是太超過!我也有話要說:「我是吃味噌湯長大的。讀高中時,阿嬤每天都煮蜆仔味噌湯加蛋給我當早餐。我超喜歡。」女兒說:「味噌湯很好喝啊!不過黃瓜涼拌糖醋比較好吃。」就這樣唄!另一半的家鄉味需要很多慈悲的理解與溫柔的包容啊!值得慶幸的是真實生活中R可以把番茄當水果吃,也不排斥喝上好幾碗味噌湯。現在另一半的家鄉味裡他仍須要時間來習慣的只剩當歸鴨和四神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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