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電腦前,開信箱,回信,瀏覽部落格,然後開始寫作.最近腦力很弱,常常寫不出腦袋裡所想的,文筆很呆滯.好不容易擠出一些字,感覺肚子有點空.啊,已經快三點了,我還沒吃中飯呢.查了一下MOD的節目表,三點有艾德瑪的鋼琴演奏.我知道他,記錄片”我為琴狂”裡那個超難搞的龜毛法國鋼琴家,以彈奏巴哈與現代樂出名.我快手快腳地做了一盤麻油炒飯,端到電視前邊看邊吃.果然,艾德瑪彈的是巴哈”賦格的藝術.”我尚未聽出韻味,電腦出現兒子的skype來電.我按下接聽,慌張地把電視關掉.紐約時間半夜三點多,小子怎麼了?”媽媽,我在熬夜,”他說,”星期四有一科期末考,還有一份十五頁的書面報告,十分鐘的上台報告…..”我雖心疼也愛莫能助,”唉呀,怎麼全擠在一起呀!”幸好他神色自若,語氣自然,不像上學期有一次被逼得幾乎抓狂,我只好竭力安撫,要他千萬鎮定.
這次我們閒話家常.我說剛吃過午餐.他很羨慕我吃炒飯.最近很忙,沒空去買零食消夜,米也只剩一杯.宿舍隔壁的超市太貴,他不想去.嗯,已經會精打細算,不再是阿舍.”最近我發現一種零食很好吃,叫beef jerk,有煙燻味.”那不是牛肉乾嗎?”但是比台灣牛肉乾好吃,不會甜甜的.”我們聊了一下賓拉登被擊斃的事,他述說美國介入伊拉克與中東的不智.喔,他的心智更成熟了.然後他很貼心地問我最近好嗎?都在做些什麼?我告訴他帶阿公阿媽去看畫展的事.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他說春假的時候去義大利學會欣賞文藝復興時代的宗教畫.”以前我只喜歡像梵谷,莫內與馬奈那樣的印象派畫家,喜歡溫暖的光影色澤與濃郁情感,但是,我發現宗教畫裡的人物很有意思.也許我太小的時候就去美術館,那時候很容易腳酸又沒耐性,因此不覺得看畫有趣.”我深深覺得愧疚.那是我的錯.不知怎的,講到了音樂,他說起小時候聽我們放音樂的經驗.”我小時候一聽到音樂腦袋就會有畫面出現.有一次聽爵士樂,立刻有充滿陽光的感覺.可是古典樂讓我感到一種無法承受的哀傷.”喔,我多麼的抱歉.他是一個何其敏銳纖細的孩子.年近半百,我才聽出舒伯特樂音裡的滄涼悲哀,而他童稚的心靈早就體會到那麼沉重的感情.他用的是overwhelm這個字.天啊,當時的我到底都胡亂聽些什麼啊!粗魯而無知地對待一個敏感的靈魂.分明是揠苗助長.他也說起某些”實驗音樂”的荒誕陰森.”那個開頭是R的作曲家,”他說.他記錯了.我知道他指的是蕭斯塔高維契.”唱片上有一顆紅星,”他特別指明.稍後我找出少數幾張蕭氏唱片,我的天啊,封面果真有一顆紅星.那是前衛奇特的第四號交響曲.他的音樂的確令人不寒而慄.”阿和,媽媽真對不起你啊!”他笑著說不會.我問他最近都聽些什麼音樂,他說喜歡跨界混合的電子音樂,在荷蘭很流行,很想再訪荷蘭聽那樣的音樂會.我說很喜歡最近讀的孫大川散文,他告訴我台灣有一個原住民樂團唱雷鬼.台灣最令他喜愛的就是原住民.我想是那純真無矯的真性情吧.他能很清楚地分辨真實與假裝.這也是比一般人辛苦的地方吧.我們把話題轉到政治.我說蔡英文的民調和馬英九不分勝負.”蔡英文?我沒聽過.不過依我政治學那門課的經驗,真正的勝負要看選舉當時的經濟狀況.”聽起來他好像不是台灣人,有不認識蔡英文的台灣人嗎?可是也有看法呢!兒子常常教我驚奇.也不知聊了多久,他說要做功課了.”媽媽,和你聊一聊我愉快多了.”我們很開心的掛了電話.這不是我一直以來的期望嗎?與兒子談心,聊藝術.
我重新打開電視,艾德瑪彈奏著現代風的曲子,已經接近尾聲.節目並沒有結束.再出場時他的手指輕快地在鋼琴上按下熟悉的音符,那麼美,宛若春風吹來幽幽花香,這音樂我識得的.還來不急細想,畫面左下角出現曲名:貝多芬奏鳴曲.我立刻瞭然,這是第31號,op110,曾經是我每天必聽的最愛.第一樂章那輕柔流動的音符每每讓我想起春光爛漫,彩蝶飛舞的景象.這個艾德瑪,彈起來輕輕柔柔,軟綿綿的,不像我那張阿勞,堅實深刻,充滿張力.這個晴朗的午後,戰鬥機一架又一架起飛,不斷干擾(家住航道下真惱人),抒情之處破破碎碎.幸好賦格的部份仍維持貝多芬一貫的高尚光明典麗.貝多芬永遠能以最美的形式提振人心.這是一個意外美好的初夏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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