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石黑迷,他的第一本小說, A Pale View of Hills,倒是在他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之後才閱讀的,距我初次讀他的作品,相隔十年.我很高興在這個時候讀這本書,因為,故事雖然簡單,卻需要足夠的歷練才能深層體會其中的涵意,尤其是以母親的身分.而石黑創作本書時尚未滿三十歲吧.天才就是天才,纖細早慧的觀察,早已在小說中充分呈現.
故事看似簡單,卻探討很多的面向.比如戰爭,世代交替的代溝,父權的消退,日本精神的失喪,移民他鄉,面對新文化的困難,以及,最重要的,親子關係的微妙.
故事是倒敘的.居住在英國的女主角Etsuko失去長女Keiko,次女Niki在細雨綿綿的四月從倫敦來到鄉間探訪,安慰母親.Etsuko絕口不提她的傷痛,反倒回憶起年輕時在長崎的生活.在原子彈爆炸中失去親人的Etsuko和收容她的Ogata-San的兒子Jiro結婚.奇異的是,夫妻關係嚴肅淡泊緊繃,翁媳之間反而親密輕鬆幽默.新婚的Etsuko懷著胎兒,與帶著十歲女兒Mariko的單親母親Sachiko成為好友.Sachiko對女兒冷漠大意,一心想跟著美國愛人赴美,卻口口聲聲說她以女兒為優先.Mariko孤單,疑懼,冷漠.最要好的朋友是貓咪.Mariko萬分不願意離開日本去美國.受創的Mariko與Etsuko的長女Keiko似乎有重疊.因為,不知發生了甚麼事,最終Etsuko帶著Keiko與英國人結婚,定居英國.Mariko的反抗,也就是Keiko的反抗.Keiko在英國難以融入,與繼父也處的不好,終於走上自殺之路.Sachiko母女的真實性不知有多高,但肯定是Etsuko自我的投射.這份重疊最後終於洩漏出來:Etsuko拿著長崎港的明信片給Niki,說在那次的遠足中,Keiko很開心.
模糊,重疊,曖昧不明說的部份,反而提供想像的留白,這是作者高明之處.過去的夫妻關係,導致Etsuko改嫁赴英,她和Keiko的糾結因為Keiko的死亡而暫時落幕.但和Niki的關係是現在式.母女互動描繪的非常細微生動.女兒愛媽媽,但討厭她的刺探,她的傳統想法.媽媽愛女兒,但擔憂她的未來,尤其是她的婚姻.世代差異,在此顯現.母親認為成家立業才是正經,而女兒反駁說幹嘛綁在婚姻中,生一群吵鬧的小孩?Niki年紀輕輕,卻老睡不好,常作惡夢.對於母親的詢問,經常以聳肩來做為為答覆.作者淡淡點出母女情結與家庭氛圍的影響.這種舉重若輕,淡泊中有深意的筆法,跟James Joyce如出一轍.
細節的部份,最是令人欣賞.長崎的夏天炎熱,英國的春天陰沉,故國雖然戰後殘破,人們依舊樂觀奮發;異國的生活縱然安適無虞,情緒上的起伏卻如陰晴不定的天氣.母親目送女兒離家的結尾寫得真好.灰暗多風的午後,她愛憐地凝視女兒走出去,而女兒回過頭,很驚訝母親還看著她.母女間的牽連,不言而喻.
讀這本小說時,我剛巧聽著巴哈的第二號無伴奏小提琴奏鳴曲.雖是無意選播,卻覺得巴哈與石黑有共通之處:樸實精巧,優雅淡泊耐聽(讀).對我而言,寧靜致遠最是雋永.日裔小提琴家Midori的演奏,高雅細緻精妙,好個和諧的鐵三角.有趣的是,Midori的這張CD另選了巴爾托克的第一號小提琴奏鳴曲.巴哈和巴爾托克是很強烈的對比.在優美靜雅的巴哈之後,巴爾托克格外的唐突尖銳不和諧.而那豈不是石黑優雅的書寫背後所欲表達的傷痛?Etsuko說起喪女之痛:The horror of that image has never diminished, but it has long ceased to be a morbid matter; as with a wound on one’s own body, it is possible to develop an intimacy with the most disturbing of things.外表再怎麼鎮定自如,內在的傷痛畢竟是尖銳刺痛的.自身難保的母親,對待孩子的態度不免粗糙:Sachiko(Etsuko)對Mariko(Keiko)的難捨貓咪,,粗暴到如此地步-----Can’t you think of anything else? “she said, lowering her voice almost to a whisper. “Aren’t you old enough yet to see there are other things besides these filthy little animals? You’ll just have to grow up a little. You simply can’t have these sentimental attachments forever………”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壓制小孩纖細的情感,是一種內傷,正如巴爾托克粗礪不和諧的樂音,那也是悲劇的起源.
一重又一重
層層疊疊景模糊
難究來時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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