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的登山口在武陵農場.一開始便是一連串向上的石階.背包雖已最精簡,負重而上,畢竟氣喘噓噓,頭昏腦脹.幸好嚮導志銘很會調節休息的時間.在我們幾乎受不了的時候,休息一陣子,立刻又神清氣爽.好像在三溫暖的烤箱熱到受不了,出來一遇到冷空氣,隨即清醒舒爽.就這樣,走一段休息一陣,一路陡上直到哭坡前的觀景台.我們已經走出樹林,此處視野開闊,少有蔽蔭.天氣非常晴朗.陽光熱烈直灑.志銘在涼台上煮麵,我倚在樹幹上休息.坐下來的感覺真舒服.樹蔭下微有寒意.我望著前方迤邐而上的青綠草坡,間雜著亂石與野花,美麗極了,那就是著名的哭坡.那麼陡峭的角度,會讓人走得想哭.我倒不怎麼怕,該走就走.吃飽了,背上背包,慢慢地走上去.據說要走三十分.我不太敢仰望,怕還有好長一段路.埋頭慢走,希望在不知不覺中走完.不知過了多久,志銘說,到頂了.我站在那裡,心臟噗通噗通像要跳出來似的.
過了哭坡,就沒有那樣急遽的陡升.終於能以比較輕鬆的步伐,穿越森林,走到三六九山莊.運氣真好,抵達沒多久,雨就下了起來.賽德克廚師阿嘉和他的助手早已煮好熱騰騰的紅糖薑湯等我們.坐在廚房邊啜薑湯邊和阿嘉聊天.膚色淺黑,蓄一頭及肩長髮的阿嘉有一雙晶亮的眼睛.開朗友善.邊唱歌邊做菜.笑口常開的助手缺了好幾顆牙.他們講話時而國語時而母語,不時開開心心的.阿嘉說他頭腦不好,念完高中只好去鐵工廠做工,後來才做登山者的廚師.他們揹負重重的食材到山上煮給客人吃.當天晚上,我們吃了六菜一湯:敏豆炒香菇,炒高麗菜,青紅椒炒杏鮑菇,蒜苗鹹豬肉,魯肉,香腸以及紫菜湯.每一樣都好吃極了.我問阿嘉為什麼菜煮得那麼好.他說父母為生計外出工作,他很小就得自理餐食,從煎蛋煎魚慢慢學會烹飪.我很想告訴阿嘉,他不是頭腦不好,而是具有讀書之外的才能.
午後的山谷經常風起雲湧.雲,霧,山嵐,瞬息萬變.白雲時而飄浮在澄藍的天空.時而纏繞青山,十分好看.有時,明晰的光線中,一縷似煙的白霧悄悄升起.迅雷不及掩耳中,瀰漫開來,為山罩上一襲薄紗.雲霧來的速度真快,不一會兒就是白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清了.伴隨著細雨,或者大雨.一盞茶的工夫,某個角落煙消雲散,露出綠色的山脈.啊,天晴了.一下子又出現金色的霞光.雲霞交融,色澤美極了.大自然的舞台真神奇.只消坐在山莊前,就可以觀看這樣懾人的表演.清晨,輕而易舉就可看到美麗的日出:金光,紅霞,然後一瞬間太陽便跳了出來,讓人無法直視.夜裡一仰頭明月澄輝,星斗晶亮.
踏著清亮的晨曦出發攻頂.路的左邊,箭竹草坡上開滿野百合與台灣繡線菊.右邊幾列青山沉穩地盤踞著.雄渾,穩重,靜謐.雍容大器.用山來形容人該是最高的讚美.一走入號稱黑森林的冷杉純林裡,一股涼意迎面襲來.一棵棵筆直高聳的杉樹構成優美的林相,陽光斜斜地射入,樹幹間金光閃耀,周遭空無一人,空氣冷凝,好似闖入仙境.沿途有逶迤的亂石坡,白石成瀑,名曰石瀑.山壁上一整片碧綠的苔蘚,滴答流淌水滴,彷彿日式庭園一景.霧來的時候,更增添幾許神秘的氣氛.清高冷峻,不容輕狎.幾百年來,這些樹就這樣靜靜矗立.穿越寒涼陰鬱的冷杉林,那如夢似幻的氛圍,像雲霧一樣縹緲.雪山之行,光走這一片樹林便值得了.
出了黑森林,景觀全然不同.圓形的圈谷,光線明亮,視野廣闊.循著碎石坡攻頂,一路上有很多美麗的夏季野花:玉山薔薇,玉山翻白草,雪山翻白草,阿里山龍膽,玉山杜鵑…..,紫的,黃的,白的,花形細緻,嬌美惹人憐.登頂之路,當然是舉步維艱,臉紅氣喘.但因為是輕裝,加上前一日的訓練,感覺不那麼累.幾個轉彎之後就登頂了.我對於”雪山主峰”那塊石頭不怎麼感興趣.真正震懾我心的,是四周的展望.志銘如數家珍的指出這一座那一座山,而我,沉浸在”群山都在腳下”的特異感覺中.真的,那一座座雄偉的大山,都比我站立的位置還低.連雲都在腳下.這是前所未有的經驗.一種俯瞰的角度.群山環繞,白雲點綴其間..開朗.壯闊.極目遠望,除了山還是山.志銘給我們十分鐘的時間待在山頂.太短了.我可以待在這裡半天也不膩.可是圈谷已經雲霧上升,再不走恐怕會遇到雨.山頂上遇到一對年輕人.清秀的女孩與斯文的男孩重裝從北稜角走來.他們真令我豔羨.即使重裝,依舊步履輕快,健步如飛,趕過輕裝的我們.
下山比上山難.因為我穿了一雙太合腳的鞋子.下坡時大拇指一直頂到鞋尖,痛得不得了.三六九山莊的白色屋頂已經在望,可是一圈又一圈的下坡石子路讓我舉步維艱.我忍不住哭了起來,責怪S:”都是你不讓我背球鞋上來!”到武陵的前一天才突然發現我的球鞋快要開花了.臨時買的登山鞋太剛好.我感覺不對勁,很想帶著舊鞋以防萬一.果然如我所料.上山沒事,下山就不行.我很擔心隔天的行程.那可是一連串的陡降坡啊!
晨光中踏上歸途.清晨的陽光很柔和,淡淡的金光,照在嫩綠的草坡與青綠的山脊,風景諧和悅目.沁涼的空氣裡有清香的森林氣味,類似北國初夏的氣息.途中很輕易地登上雪山東峰,它雖不似主峰睥睨群山,但對面的山脈橫亙連綿,層層相疊,線條非常優美.山是大自然最美麗的雕塑品,線條,立面,光影,千變萬化.沉靜而不呆板.低調而豐富.詩的氣息貫穿其間.攀爬行走的勞累,在與世隔絕的原始美景裡得到報償.山岳之美,是台灣的一大寶藏.
從哭坡開始的下坡,對我是一大考驗.為了怕壓迫大拇指,我橫著走,外八字走,亂走一通,大小腿肌肉酸痛不已,兩腿好像不是我自己的.可是人的適應力真強,如此半麻痺的狀態也走到七卡山莊.休息時我問了一句:可不可以穿拖鞋下山?志銘說可以啊!於是,我換上了輕若無物的皮製夾腳拖鞋,好舒服啊!山徑上松針鋪地,踩起來鬆軟無比,樹林裡陽光掩映,松香陣陣,好不愜意.比起來程的辛苦,去程更能從容欣賞美景.就這樣,我穿著拖鞋走完最後兩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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