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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是家務事

之一:剩菜剩飯

    一週總有好幾天和好友H在成大校園晨間健走。美其名是運動健身,實際上是盡情聊天。三不五時為了能暢所欲言還得停下腳步好講個清楚。有一天,H提起孩子一早上學出門時鬧脾氣弄得不愉快,念及關鍵時刻的“國三情緒”,只有深呼吸一口,小事化無的擔待過去。總是要問:「怎麼了?」「為了早餐啊!做桑椹牛奶給他喝,他嫌噁心,哪會噁心啊?他喜歡桑椹,酪梨牛奶他也喜歡嘛!我告訴他「小林」也賣桑椹牛奶。吃東西要心胸寬闊,不要老是‘撿’那幾樣!」結論下得義正辭嚴,已跟做人的道理有關。其實凡事通融嘛,我建議:「既然不喜歡桑椹牛奶,對水給他喝就好了」,日常飲食實在不必強求。果然回應的詞意出現支吾:「桑椹只剩一點點,加水味道不夠啦,牛奶也剩一些,加在一起正好都吃完」。啊哈!這是我熟悉的心態,就是想盡辦法推銷剩菜剩飯的心態。我母親也經常如此,那種隱藏式的強迫性,總讓我下意識地抵抗不願輕易就範。所以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地,我循循開導:「你要他幫忙清剩菜,就直接說,不要哄騙又強迫,讓人感覺不舒服!」友直友多聞,交朋友真的很重要。不料,H大為光火,怒氣如一觸即發的升空火箭:「你們這樣很自私ㄝ!都不幫忙清剩菜。難道媽媽辛苦煮飯,吃不完的還是媽媽的責任,自己清哦?什麼道理啊?你們這樣很過份ㄟ!」雖然H聲勢浩大,可是生活信念得據理力爭不能退縮:「人的身體又不是垃圾桶,總不要把吃不掉又不想吃的菜餘往嘴裡倒吧!」「那怎麼辦呢?」「丟掉,倒廚餘桶」「很浪費啊。都是可以吃的食物,怎麼丟掉!」沒有交集。我的最後一軍:「吃是享受的事,不是做苦工吧!」。「你們這樣真的很自私很過份!」中箭無言!生活飲食各自表述不能相互苟同。衝突之間,我隱約覺得對待剩菜剩飯的態度彷彿已經觸及惜物價值觀和個人生活哲學的嚴肅層面。想起過往,我們家R常在餐後十分抱怨地衝著我說:「我吃過飽」。我一直不解他吃過飽,為什麼怪起我來?吃多少不是各人自主的決定嗎?為了避他這招“過飽”無影腳,我擺出言明在先的架勢:「請吃舒服就好!」。經過H的開悟,我此刻頓時意識到原來長久以來R自行承擔起家中清道夫清剩菜的苦工作,幸好日復一日總算在無人感念之下他也豁然開朗自行解職,實在感恩哦!

    吃飯是生活日常頻繁事,三餐之後,每個家庭似乎都需要備有個負責掃除的清道夫,而身為掌廚者的媽媽們不知為何總會理所當然的扛下責任。為難的是清道夫經常處於一人能力不及的景況,極亟需要支援部隊協助。以前父母親居住鄉下時,我們一家時常在週末歡天喜地採買各式各樣的主食配菜點心水果和父母親共餐團聚。擺著滿桌的豐盛,母親總不忘從冰箱拿出任何形式的剩菜,陪襯一旁無人理會,最後總得在母親“一人一口就‘銷’了”強力宣導並實際行動往每人碗裡分配額糧作為了結。父親喜好美食,也認同不想吃的剩餘食物不必勉強,然而溫良平和的父親,惜物無私與母親一致,雖然偶有不堪其擾而揚言丟棄好了,可是在母親的堅持主導下大多時候沒有意見。我有強烈不滿卻礙於先生女兒面前不好聲張。現在父母親搬回都市與哥嫂同住,母親已不再掌廚,可是惜物觀和認真堅持始終如一。每週一次返兒時家,有時有備而去,有時隨戰隨看,唯一心意就是陪伴父母親吃頓新鮮美味的好料。進到廚房,放眼餐桌上,幾個煎餃、半個饅頭,或者一個飯糰、半捲壽司、幾口蛋餅……總叫人大驚失色:「這是什麼?」母親平常心:「早餐沒吃完,中午一人……」知道!答案擺在眼前“一人一口‘到銷’了”。我要抗議:「吃不完,不要買這麼多」「買給你哥哥阿嫂的啦!哪會知影他們毋吃」「那留給他們」「毋免,他們毋會吃」「我帶回去…」丟不敢說出口。母親介入:「剩這一點點,免那麼麻煩。你吃你買來的,這些我‘清’」父親隨之起舞,嚷著「我吃我吃」。父母年事已高,怎忍心讓他們不多的食量任由剩餘飯菜來填滿?更無法當他們的面將惱人的剩菜一把丟入垃圾桶……最慘的是終究淪落到三人搶食剩菜。哇!真想大哭一場,剩菜剩飯就是這樣讓人沮喪到飽爆的不平負擔!

    處理剩餘食物牽扯著每個人生活價值觀及家人互動關係,或許仍是每日三餐間無解的難題,不過,我覺得以人本為思考的做法可以是:將一兩天的剩菜擺放餐桌上,先言明:想吃再吃,不要勉強。有些菜色雖是剩餘仍然可口可食,有些菜餚不經放實在難下嚥。所以想吃的人,清掉它;吃不完的就放心地歸類廚餘吧!仔細想想,好像還是沒有解題!自私的依舊挨罵,惜物的依然委屈,唉!

 

之二:像誰?

    母親嗜吃甜食,可以三餐正食以甜麵包裹腹而不以為苦;也喜歡冰涼飲料,全糖的焦糖奶茶和拿鐵是最愛,不過如果甜度不夠,再好的奶茶也不好喝。杏仁片、沙其瑪及任何甜餅干,她來者不拒;牛奶糖、薄荷片、水果糖甚至喉糖更是日常必備零嘴。母親吃糖時,一定要遞給我一顆。我不喜吃糖。她會板起臉孔下命令似地說:「陪我吃」。對待母親的強迫口氣,我直覺反抗。母親總在我堅決拒絕後,不以為然地說:「奇怪,你攏毋‘種’我!」。我早知道我極不像母親。

    也許是傳統家庭的觀念裡,賦與母親的角色吃苦耐勞犧牲奉獻的道德期盼,對於娛樂享受的事物,母親不習慣也不自在獨享,她要分享。有時陪著母親在外用餐,飽食過後步行返家,沿途有一家自製傳統豆花店,母親喜歡店家母女招呼人的親切,當然也愛混著軟綿花生和甜蜜花豆的香嫩豆花。很飽,母親還是問:「去吃豆花?」真的很飽,「我吃不下,你要吃?」「你吃我就吃」女兒無言時慣用的說法:冒出三條線了。我耐心的回答:「你想吃,我陪你去」「你不吃,我就不吃」我對強迫充滿抗拒,「買回家吃,好不?」「你不吃我就不吃」這不是分享,簡直是威脅式的強迫。有時,不說話了,把母親帶到店裡叫一碗豆花加花生花豆。有時,說不出話來,牽著母親走過豆花店,一路回家,不吃就不吃吧!

    母親對日常生活的規矩和細節有頂真精神的堅持。衣服如何曬?碗盤如何擺?棉被如何收?外套如何摺?乾乾淨淨、整整齊齊、有條有理、絲毫不紊。正因為生活中有這麼多細節要堅持,所以‘省事事省’,自己人就多忍耐別麻煩吧!不顧冬天天漸涼,只因秋季薄外衣尚未收洗,出門時將就穿上身,聲稱一點也不冷。反之同理,春天如夏,卻披著厚外套說怕著涼。母親自理和照顧父親皆如此:屈人就事。對母親而言,生活是為了成就事的工作,不是為了成就人的享受。然而我喜歡以人為主、以人為本的生活觀。母親說的一點也沒錯,我‘攏毋種伊’。

    家庭是母親一輩子傾心的所有和唯一的世界。在快樂相處的時光,母親常常惜福地說:「看你們每個家庭都圓滿幸福,無欠錢用,我很知足ㄚ!」。全心全意奉獻家庭正是傳統女子的人生意義與價值吧!想起曾是深刻印象的標示語:犧牲享受,享受犧牲!如此無私無我的奉獻精神幾近C引文中上帝塑造母親的形象。與母親相較,我遠遠落後追趕不及!然而我由衷慶幸我不僅是個母親、妻子、女兒和妹妹,更要牢記,我也是一個獨立的自己。

 

之三:母親的遺忘

    20069月,父親於例行健康檢查診斷出心肌梗塞而數度進出醫院。至11月間出院時,警覺不能放心讓兩老孤單僻居鄉間,於是哥嫂安置父母同住。父母親遷居鄉下十多年後重返舊時家。

    住在清靜自在的鄉間果園是父親理想的人生規劃,雖然母親不歡喜卻甘願夫唱婦隨的跟從。說來也是難為,其實母親喜歡熱鬧便利的都市生活,尤其嫂嫂進門後,原本主掌家務事的母親逐日退居幕後,日子清閒無事也很好。決定移居鄉下對母親而言,得重新一肩挑起打理家居的種種家務事:洗衣、燒飯和打掃。享受清靜悠閒還談不上,先得應付日常辛勞家事一大拖。父母親在鄉下居住十多年,年紀隨著日月增長,母親負擔家事的勞累也相對日益沉重。因此,如今重返都市與哥嫂同住,母親應該是高興的,至少總算卸下打理家務的重責大任,不必再煩心三餐吃什麼?幾時早起洗衣服?別去鄉居事必親為的忙碌從此,母親終日無聊閒坐電視機前,看顧父親。然而如同嫂嫂所言:「別把爸爸當病人,他只是身體虛弱」。母親日夜陪伴、照料不多事的父親,開著電視消磨時間,‘閒閒無代誌’日復一日。漸漸地,我們都感覺到母親異樣的健忘。隨口問她:「午餐吃什麼?」她想不起來!才交待過的事情,她說:「咁有?」。時間過去不留記憶,事情過去不留痕跡。健忘隨著時日逐漸頻繁,服用著減緩失憶步伐的藥方,不知是否奏效?我們束手無策無力反擊地看著母親一步步地走向深層的遺忘。幸而除卻遺忘,母親如常,甚至因為擺脫家務的牽掛了,心情放得輕鬆,開朗而知足。在父母親簡單的日常生活中,「遺忘」沒有體積沒有重量,不佔空間也不具影響。只要耐心與理解,雖然總是在一而再再而三的重覆中打轉,不必在意也不要失慌。只有時時刻刻都生活一起的父親會在感覺不安時,直呼母親冠上夫姓的全名叫喚:「你著要卡清醒ㄝ阿」。

    除了遺忘,母親依然故我。主導父親的起居生活,規矩‘枚枚角角’並且一貫的固執堅持。母親和我之間的相處,因為價值觀、做事方式及選擇判斷存在著天南地北的差異,仍是出現或大或小的衝突:為父親冷暖穿衣而意見不同;為吹冷氣與否而爭執不休……。母親八十多歲了,很多時候很多事情其實都已力不從心,強勢地訴諸口頭主導指揮,實則無法貫徹執行或阻擋﹝母親的名言“嘿是毋可能的代誌”﹞。我逐漸學會應對母親的固執堅持─置之不理,做就對了。只要無視無懼母親的嚴辭反對:“嘿是毋可能的代誌”,並祭出同等的堅持,終究母親無法不退讓。可是爭執也有無解的時候。母親日夜照顧父親,夜裡睡的是客廳的沙發椅。哥曾提議與母親輪流替換;母親推辭,哥無計可施,要我勸說。我道理說盡:「知道你疼惜你兒子啦!一星期兩天讓哥替手,才兩‘暝’。你好好休息,才會久長」「你無知樣,你哥身體無好,喊東喊西。我還可以啦」多次反覆軟硬兼施地勸說,聽得在旁的父親也不是滋味,不悅地嗆聲:「我免人顧!攏總去樓頂睏」。一次在電話中,母親的頑強固執讓我火冒三丈到說不出話。母親在那一端驚覺我的無言無語:「你是怎麼了?你哪攏不說話?」握著聽筒,情緒波濤洶湧仍是無法言語。在五味雜陳的沉默中,我等待母親掛下電話。……天啊?幹嘛啊?真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爭執不下、衝突之間,我嘗試用盡各種方式、說法和角度,說道理、說人情,甚至口出惡言,無所不用其極的人身攻擊,還有脅迫威嚇,我終究想說服她改變她。我相信母親的轉變可以讓許多家裡存在的問題迎刃而解,我真的如是相信。可是面對母親的遺忘讓我的激烈抗爭失去意義,讓努力的說服溝通毫無價值,爭執一過,母親立即遺忘,一切歸返原點彷彿事情不曾發生。心性敦厚的大姐徹悟地提醒:「媽媽都八十幾歲了,別想改變她。更何況她的用心都是為我們好。該調整的是我們……這些‘少年ㄟ’」。噯……是啊!的確是我排除萬難地一心想改變母親;是我強制我的方式要母親依從,而我衷心相信我是為她好啊!警鐘敲得大響!…是的,調整的人應該是我!我別想改變她而是接受,接受我‘毋種她’的母親。

    每次重大衝突爭執過後,其實內心總是懊悔煎熬,著實不好受,有種愧對母親的罪惡感。然而,母親的遺忘像放眼遼闊的無盡空白,輕柔地吞噬掉我所有的不當不安,好像過去發生的種種,全部一筆勾銷不算數了,可以重新來過。“可以重新來過”是種獨特且神奇的經驗,像是犯錯後得到的大赦。在母親的遺忘中,我得到的“大赦”,有時是完全不追究的原諒,也可以是絲毫不計較的寬容,甚至可以充當一次次的學習機會─學習如何溫厚地對待善良的母親。當母親處於四面楚歌、以寡敵眾仍毫不退縮時,二姐曾直言:「遺忘是上天送給媽媽最好的禮物」。若人生發生過許許多多不愉快的事都不值得記憶,那麼一輩子的辛勞奉獻要的是什麼樣的人生記憶呢?母親快樂的時刻從何而來呢?遺忘讓不愉快消失,同時也讓快樂稍縱即逝,疼惜母親得及時把握每一個當下,讓每一段我們母女相處的時光若牢記的話都是最美麗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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