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Cynthia---這是2007年的舊作
兒子過境舊金山時買了Ian McEwan的小說”Saturday”.他的選擇令我欣慰.不必再擔心他只愛看通俗暢銷小說,文學的內涵,他是懂的.讀完之後,他說那本小說寫得很好,是要慢慢閱讀的那種.於是我就接手,細讀久仰的McEwan.
老實說,一開始並不怎麼欣賞.可能之前連讀兩本石黑一雄,還沉浸在那內斂,優雅,細緻的文風裡,而McEwan讓我覺得冗長,鬆散,俗氣,情節鋪展也不夠凝練引人.然而,此書終究是readable,也就好整以暇地看下去,特別是主角住在UCL醫院附近,那是從前S上班的地方.作者花很多篇幅描述那一帶的市街:Charlotte St., Euston Rd., University St., Gower St., Marylebone Rd.,都是我熟悉的.介於大英博物館與攝政公園之間的那個區域,沉潛安靜,卻又有都會的繁華便利.小說的場景讓我覺得很親切,一面讀一面回憶倫敦的風貌.
主角Perowne是個神經外科名醫,有一個律師太太,詩人女兒,音樂家兒子,詩人岳父,以及患了阿滋海默症住在安養院的老母.太太是因為腦疾開刀而結識的.他們組成了和樂親愛的菁英家庭.夫妻,親子,乃至於祖孫關係都非常親密和諧.經濟與心靈層面,俱屬上乘.一個寒冷的星期六,Perowne準備打一場壁球,買菜,探望老母,赴兒子的音樂會,然後回家作拿手的馬賽魚湯,與親愛的家人團圓共享.誰知,路上的一個小車禍,卻讓他一整天心神不寧,也給這個完美家庭帶來危機.這個特別的禮拜六,剛好也是愛好和平人士群聚海德公園抗議美國出兵伊拉克的日子.政治性的議題,巧妙地與醫生的麻煩遭遇結合.人物,事件,處理事情的態度,充滿了隱喻.英美強權與阿拉伯國家,就如同Perowne與Baxter(與他發生擦撞的小混混):你用強勢羞辱他(回教國),會引發意想不到的反彈,災禍.一時的鎮壓,反而帶來更大的衝擊.Perowne的同事,麻醉醫師Jay Strauss,不但是他工作上不可或缺的好夥伴,也是下刀後一起打壁球的老搭檔.而Jay正巧是個開朗率直的美國人.作者很明顯地點出英美兩國的關係與民族性.
四十八歲的Perowne最引我共鳴之處,在於他的中年身份.他與妻子感情篤厚,一雙兒女才華洋溢,生活中彷彿沒有任何不如意.但是,歲月悠悠,兒女漸大,父母漸老,豐實的中年人生不知不覺蒙上一道陰影.就像他半夜睡不著,站在百葉木窗陰影投射的臥室窗邊.面對子女長大離巢,欣喜中難掩失落:孩子無情地離開親愛的父母,渾然不知其苦澀.而高齡的母親與岳父,終究會衰老,死亡.雖說可預期,但是面對那樣的結果是很難受的.Perowne的母親進安養院後,他幫母親清掉舊居物品時的酸楚,幾乎令人垂淚.離開了主人與生活痕跡,器物即成垃圾.把充滿親人手澤的器物丟棄,雖不得已,卻像是一種褻瀆.Perowne無奈地預期往後的日子:父母逝去,兒女成家立業,自身體能漸漸衰退,一步步邁向人生末路.江湖越走,膽子越小,而世局詭譎,人世無常,生命有限.這一整天的經歷與思考,足以讓他在心境上蒼老好幾歲.
Perowne,小混混Baxter和老詩人Grammaticus這三個角色.是round character,有優點也有缺點,因之顯出他們的人性.而Perowne的妻子與兒女則完美得太過扁平(flat).書中提及Perowne兒女的段落,總是太矯情,兒子的音樂帶來的感動,女兒的明媚傑出……,或許在父母眼中子女都是完美的小天使,但是作者的描寫,總讓我覺得濫情,特別是詩人祖父啟發孫女文學天分,帶領孫子進入blues的世界,高調得虛假.Perowne對文學沒有素養也無興趣,但是他喜歡音樂.開刀時最愛聽巴哈,尤其是郭德堡變奏曲.這一點也不奇怪.條理分明,沒有強烈情緒起伏的巴哈是理性的象徵,符合外科醫生的特性,也適宜在開刀房播放.那樣純粹的音樂,就像開腦一樣:十足地專注,嫻熟,呈現高超的技巧而沒有個人的情緒在其中.一闕音樂,一台手術,同樣封閉,完整,飽滿.專注浸淫其中時,得到的滿足與成就,是這個紛擾世界中的小綠洲,足以讓人暫忘一切煩憂.但是好醫生Peowne卻與詩無緣.作者開了他不少玩笑:女兒與岳父論詩時他聽不懂什麼是stanza(段落),還偷偷去查字典;祖孫爭辯詩的scan(格律)時,他想到的是MRI的掃瞄.以Dover Beach一詩聞名的大詩人Mathew Arnold他聽也沒聽過.而Baxter這個患了Huntington Disease的街頭小混混卻震懾於Dover Beach的美,整個被迷住了.人的腦袋,真是神奇而不可捉摸,除了教育的力量,每個人各有天生的秉賦,有人長於數理,有人敏於文字,還有視覺,聽覺….,人的潛力,不可限制,人的多樣,也讓世界繽紛,豐富.McEwan選腦神經外科醫師為主角,正是要呈現人的珍貴價值.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而一首詩可以逆轉危急的情勢,也算是對詩人(或人類文明)的最高禮讚了.
儘管我不喜歡McEwan的文字風格,Saturday仍值得一讀.它探討的層面很深很廣,自省力很強.作者的企圖心很大,溯古追今,個人,世界,人文價值,無一不觸及,並且接連得很成功.這是內涵很豐富的一本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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