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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聽我們母女提起音樂,父親說從前他也愛唱歌.他是男低音,雖然沒受過訓練,但唱起歌來充滿感情,音準也很準.他說高中時期有一個林姓同學,父親是新港的醫生.林同學很愛音樂,經常邀他和阿材(父親的死黨)以及邱振南(正式學過聲樂的男高音)去他位於天公廟旁的租居處練唱.唱的是舒伯特的菩提樹.以英文注音來唱德文歌詞.林同學後來念師大音樂系,在嘉義師範教書.阿材伯長期擔任教會聖歌隊指揮.邱振南是半業餘的聲樂家.而父親,雖無特殊音樂專長,卻經常快樂地哼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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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很怕動物.父親卻不然.我記得他很愛看動物奇觀.他說,小時候大正公園(今湯德章公園)邊角有一間博物館,他常去那裡看動物標本.也喜歡去林百貨逛逛.先坐電梯到頂樓,看看拉洋片”,然後一樓一樓地逛下來.他喜歡日式的浴衣,幻想著要是有一件不知有多好!他喜歡母親叫他拿一條自家栽種的菜瓜去給大姨.大姨在大天后宮旁賣烏龍麵與刨冰.每次去,先吃麵再吃冰,還得五角銀,豈不開心?

  

日治時代末期,戰爭吃緊,物資缺乏,學生的便當只能在一層白飯上放一顆梅子.祖母心疼父親便當貧乏,常常在飯下面偷藏一顆煎蛋.有時候做麻油炒飯.白底的太陽旗頓時變褐黃,老師檢查時交代下次萬萬不可.疏開的時候他去祖母位於鯤鯓的娘家.天天游泳,又有虱目魚和海魚可吃,簡直像渡假.

 

父親的二哥是衛生兵,三哥是泥水匠,他們在海南島當兵時都是後勤,逃過死難.他上面那個哥哥可沒那麼幸運.從海南島調到馬尼拉,戰死了.從戰場回來的鄰居對祖母說:”恁阿仁戰死了.”祖母聽了一直流淚.父親說阿仁是汽車修理學徒,和他最好,下了工常會帶他去沙卡里巴吃點心.回家時他睏得眼睛睜不開,閉著眼任由哥哥牽著走.我問父親,他的哥哥們都有一技之長,而他手那麼笨,如果要學工夫要選什麼?他竟說當年想要加入少年特攻隊.”要是當年戰爭繼續,我很有可能參加少年特攻隊.”他說.”你被洗腦了!””是啊,滿腔的熱血呢!”

 

   光復後廖繼春擔任一中的訓導主任.父親印象最深刻的是他講話日語夾雜台語.廖先生在台上訓話,用日語說:運動場的垃圾滿四界.”學生們覺得有趣極了.同屆的高XX圖畫的極好,參加全國高中生畫圖比賽得冠軍.”他畫的是我們校園大榕樹下補鞋的鞋匠,我印象很深.”父親說.XX沒有走上美術之路,後來當醫生.

 

   父親小時候做了心虛的事,慣常跑上床,用棉被把自己矇住.他曾經英勇機智地救了一個溺水的鄰居,雖是好事,但太過危險驚恐,回家後也是悶聲不響的矇棉被,直到鄰居跑來告訴祖母:你家兒子救了XX.有一次,父親騎他大哥的腳踏車去看棒球賽.散場時車子被偷了.那時代腳踏車是非常貴重的.父親無顏見大哥,回家矇在被子裡.知弟莫若兄,大哥說:”ㄏㄟ莫要緊啦!”他們兄弟那麼溫和寬厚的性情真教我汗顏不已.

 

   走過南英工商,父親說那學校日本時代稱之為台灣商業學院,其實只是商業學校,中文聽起來卻像大學似的.國民政府來台後竟把該校的證書當成大學畢業證書呢.該校的日本校長就住在他家那條巷子,每天穿著軍裝上班.從永福路到忠義路這一帶原本是林木蓊鬱的丘陵,有好些清寂古樸的日本寺.他去寺的庭園遊玩,和尚親切地招乎他坐在廊下,還倒一杯茶給他喝.父親小時候是很可愛的小孩吧,他很得老師的歡心.

 

   父親的小學同窗林沖是早期的歌手,明星.但父親不甚欣賞他.”伊看起來足查某體父親批評道,”雖然他體格很魁梧.聽說有荷蘭人血統.”小學時玩棒球,父親當捕手,被球砸到,溫柔的女老師立刻抱住他安撫,林沖看了也嚷著要老師抱.父親至今依然不屑他的.”

   父親說以前的州廳在光復後成為空軍裝備部.”那時候的空軍非常神氣,因為從中國撤退來台灣的官員家人都要靠空軍運載.”他說.那時候他是剛上初中的小伙子,第一次看到舞會就是在州廳.”原來那叫做跳舞喔!阿有這款運動喔!”他興致盎然的敘述著:”更可笑的是,門口的一堆口號中寫著:跳舞救國.笑死人了.”我問他真的假的,他正經的說:”怎麼會假,我親眼看到的呀!”

   父親在教會和小學同窗相遇.幾十年沒見面,人是認得,名字倒是不記得了.”他叫王XX,”我提醒他.”阿哉(誰知道),日本時代我們都是叫日文名字的,”他為自己的健忘辯解.”那你叫什麼?…..我二哥幫我取的,漢字是俊彥.我第一次知道他曾有日文名字.而且我二伯真的很喜歡俊彥這兩字.他的兒子,一個叫英俊,一個叫茂彥,原來其來有自.二伯是個有學問的文人,寫得一手好字.父親說讀日本小學時,新年的作業是用毛筆在紙上寫吉祥的話,稱之為書染.他的二哥牽著他的手拿大筆寫字.”我只是手借他而已.”

   高年級時候的導師很兇很嚴格但也很疼愛學生.父親是班長,特別為老師喜愛.那是二次大戰末期,日本節節敗退之際.未婚的年輕導師被徵召上前線.”他離開台灣之前請我到他家去,燒了熱水,一起沐浴,然後吃他做的晚餐.老師默默的喝酒.”如今想來,那是一種訣別的姿態.小學生的父親,成為老師暫時的家人.也許,老師在日本也有一個弟弟?

   吃完晚飯,驀地好幾架戰鬥機飛過.這麼晚還有戰鬥機啊?我說.”夜間飛行練習呀!”父親答,並且說了一個故事:

我有個一中同學後來當飛行員.他跟我很好,大灣人,父親開醫生館,我常去他家玩,在那裡過一夜,隔天再騎腳踏車回來.同學從以前就嚮往當飛行員,後來果真讀空軍官校,當上飛行官.”現在呢?”我問,因為從沒聽父親說過這個朋友.”他死了.有一次執勤時飛機故障,他原本可以跳傘逃生,但是飛機正巧在新竹市區,若他跳傘,墜機勢必害死更多人,於是他選擇飛到郊外,機毀人亡.他姓戴,叫做戴振南.”真是令人欷墟.

煮了咖啡請父親過來喝.”阿和呢?”他問.

在新社打漆彈.”

新社?以前我在台北讀大學的時候有個同學是台中一中畢業的,他哥哥在新社做齒科.”父親不常提到他在台北讀大學的事.

那位同學姓什麼?”我隨意亂問.沒想到他記得.

他姓詹,跟我很好,人很古意.還有一個姓李的,自認為是美男子,每天都對著鏡子端詳很久,還對著鏡子練習微笑.”他似乎對這位李同學印象不是很好.

奇怪,我以前的那些同學都到哪兒去了?沒聽到他們的消息呢!”

可能有些千古了吧!”我說.

永福路民權路口的平和齒科是我同學的家.”他突然提起.

姓什麼?”

姓蔡.叫蔡瑞東.”他說的沒錯.不久前我在刊物上看到平和齒科是姓蔡沒錯.

你同學也當齒科醫生嗎?”

沒有,伊勿會讀,好像讀英專.他常邀我和邱振南等人去他家讀書,其實都在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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