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時節,做了蛋沙拉三明治,到城市邊陲的一個小公園野餐.艷陽高照,尋得樹蔭下的椅凳,坐下來,邊吃邊欣賞盛開的金黃色阿勃勒.清風吹來,倒也愜意.霎時,想起母親,她凡事都走在時代前端.
小學低年級時,她帶我們去赤崁樓寫生,並且像日本人那樣親做精美的便當.在大庭廣眾之下吃便當,我無比彆扭,食不知味,只想快快回家.生日那天,母親要我邀三五好友來家裡,在二樓的房間裡擺設我這一生頭一回吃到的Buffet,菜色我不記得了,總歸是小孩會喜歡的食物.我呢,一慣地難搞,不開心,也沒好胃口,同學們則是樂得很,大吃特吃.想來,是我拘謹的個性很怕與眾不同,而母親的新派作風令我坐立難安.
比如說,她嫌學生制服難看,硬是要我穿她自裁的蓬蓬袖白襯衫.(後來看田朝明醫師的紀錄片,發現他也對難看的制服很反感)學校發的勞作包品質很差,根本難以完成,她很有創意的叫我用其他材料取代,我都不敢.清明節掃墓,我們也曾帶野餐,還把自製的剪紙用石頭壓在墓上代替金紙.她對學校發的二十四孝讀本很反感,說那是愚民.
還不識字時,她就講貝多芬月光曲的故事給我聽.從小到大,我們都是聽古典樂,維也納兒童合唱團,西洋流行樂,看的電影都是西洋片,害我在學校難覓知音.十來歲時,兒童讀物都看完了,我去翻她書架上的書:徐志摩的巴黎鱗爪,三島由紀夫的憂國,納布科夫的羅麗泰,一一看過,也不知對我產生何種影響.
母親很懂得生活的情趣,也知道如何為我們紓壓.小時候常去海水浴場跟兒童樂園,上了國中,功課壓力大,星期六中午回到家,母親都會準備特別美味豐盛的午餐,記得有一陣子常有她新學得的醬爆蟹,真好吃呀!彷彿一週上學的辛苦都得到救贖.補習完,常去的小館子是位於南門路跟五妃街的京華,炒麵,炒飯,酸辣湯,幾道早已忘記名字的外省菜,那鑊氣,那滿足,至今仍存在記憶裡.再走去甘本堂買些甜點,零食,日常的學校壓力無形中化為烏有.
將近高中聯考時,每每讀書到一個段落,她就叫父親用機車載我出去兜風.真是聰明的好方法.眼睛休息,頭腦放空,夜色中流動的街景,吹拂的風讓焦躁的心靜下來.高中的寒暑假她會安排一日遊,舒緩升學的壓力.我們去過澄清湖,東海大學,鹿港.那時資訊不足,交通不便,大部分的人很少出門旅行,因而格外的新鮮有趣.至今仍記得那夏日的陽光,以及母親為我親手縫製的黃色碎花洋裝.
等我大學畢業,親子三人北海道自由行,我卻讓母親傷心了.小氣固執又無理(禮)的我,一一否決母親的提議,受夠了我的跋扈,從沒掉過眼淚的她竟然哭了,於今想起仍然後悔.早一年我們去香港玩時她多麼照顧我:為我夾菜,關切我有沒有吃飽,有沒有開心.遲鈍的我,長那麼大才第一次發現母親好愛我呀!而母親也有讓外婆傷心的時候.她就讀女商時,因細故跟外婆鬧脾氣,不帶便當就直接上學.到了中午,外婆拿著便當出現,想著她放下幼小的一群孩子及繁忙家務,從北(自強街)走到南(現今的家齊中學),母親雖是笑笑著說,內心是不捨的吧.
外婆是傳統的婦女,她善良慷慨,可重男輕女及傳統的種種觀念令母親難以接受.小學畢業,外婆為母親謀得某校工友一職,然而,校長觀察後對外婆說:"茸姊,你這女兒很聰明,讓她升學吧!"於是她得以在最後一刻考上第二志願,畢業後在區公所任職,所賺的錢,大部分交給家裡,餘下的小錢學洋裁,看電影,買收音機,過著自給自足又豐富的生活.外婆常因她看電影晚歸而喋喋責備,母親很聰明,她帶外婆去看電影,老人家果然也迷上了,從此再也不唸她.
父母親自由戀愛,外公讚許父親的老實,外婆卻礙於同姓不婚的束縛難以同意.戀情拖了好幾年,有情人終成眷屬,結婚典禮有橄欖球的大老們;時髦的陽光合唱團,還有辛市長.外婆覺得很光榮,而女婿也真的是沒話說的好.
母親雖然雅好音樂,卻鮮少在眾人面前引吭高歌,不像父親,經常開口吟唱.如同漢叔的回憶,母親在眾人前唱"我是隻小小鳥"是唯一的一次.是的,那是我學會的第一首歌,我還記得她唱歌的模樣.除了曲調好聽,也許她嚮往的是自由不羈的世界?頭腦清明,突破傳統,勇於追求,學習,做自己,母親像一隻奮力高飛的鳥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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