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來了”
“你回來了哪!”
“我出門了.”
“慢走.”
住在同一屋簷下的家人,每天行禮如儀地說這些禮貌話,早已內化成一種習慣.可是看似安穩有禮有序的日本家庭,內裡果真如此嗎?電影主角一家所住的兩層樓住家,位在電線四處牽引的小斜坡上.周遭雜亂的電線與屋後不時有電車呼嘯而過的鐵軌,隱喻著重重的外在干擾與危機.一點外力,就足以讓幸福的家庭崩毀.
長期的吞忍,內在的衝突,都被壓抑下來.每個人都有委屈,不快樂的一面.做為父,母,子女,都有本份,不能為所欲為.必須含蓄節制.年輕人的框架比較小.二十歲左右的哥哥尚有理想性.十多歲的弟弟更是勇於追求夢想.他坦誠溫厚,就事論事,可惜大人(老師,父親)不聽,難以溝通.
最後的鋼琴曲,選用德步西的月光,真是好極了.那樣自然舒坦,在光與影中展現自我的情意與情緒,不就是日本人所闕如的?藉由音樂,表達出日本人的渴望.而他們的感動,還是那樣的節制.連個擁抱都不會.好可憐.
以奏鳴曲作為片名非常巧妙.日本的民族性適合奏鳴曲的框架:呈示,發展,再現.儘管社會,家庭都在崩裂中,最終還是要回歸核心價值.
星光雲寂(Clouds of Sils Maria),講的是歲月流逝,時不我予.本來太陽底下無新鮮事,可是這樣老掉牙的主題,導演呈現得真好.
電影一開始與人物同步出現的是手機.然後它就無所不在.輔以i-pad.通話,視訊,上網.在瑞士深山的房舍,3C產品的意義尤其突顯.再怎麼荒僻,除非關掉它們,否則沒有隱世這一回事.
今昔,世代的對比,顯現時光的流逝.女主角瑪麗亞雖有3C產品,但除非必要,甚少沉溺其中.她的年輕助理薇倫汀則全然地倚賴.不但眾多雜務,連繫皆須透過3C,她也熟知年輕的潮流,趨勢.而中年的瑪麗亞常一無所知.
故事的主軸,在於一齣名為馬洛亞之蛇的戲劇.劇中二十歲的西格莉與四十歲的海蓮娜有複雜糾葛的對手戲.瑪麗亞年輕時以演出西格莉而聲名大噪.如今中年的她受邀演出與年齡相符的海蓮娜.時光的無情,角色的轉換,讓她百感交集,不想(不能)承受.年華老去,本就是難以承受之重.而長江後浪推前浪,在演藝界更是家常便飯.當薇倫汀推崇飾演西格莉的瓊安時,瑪麗亞不免酸溜溜的詰問:你是說我不夠好?
電影有趣之處在於劇中劇.瑪麗亞和薇倫汀在瑞士的深山小屋裡練習對詞.現實生活中同樣是中年與年輕女子,雇主與顧雇員的對手.以至於,觀眾有時難辨真假.是現實?還是戲劇?導演藉由這樣的曖昧來檢視瑪麗亞和薇倫汀的關係.呈現出沒有說出(說破)的深層想望,操控,依賴與難捨.非常高明的手法.
新舊世代的品味與價值觀不同.新星瓊安的嗆辣,以及她所飾演的變種人讓瑪麗亞嗤之以鼻,薇倫汀卻頗為欣賞.瑪麗亞苦笑道年輕一輩擅長包裝推銷自己.啊,確實.老薑也有被擺一道的時候.狗仔隊的鎂光燈對著傳緋聞的瓊安猛拍,瑪麗亞被晾在一旁,無人聞問.舞台劇演出後,瑪麗亞請瓊安在某一段表演眼光多駐留在她身上,瓊安不屑地問,SO WHAT?
雲起雲滅.從無到有,從盛到逝.在阿爾卑斯山間來去無蹤的薄霧,雲海,像彎曲滑溜的蛇一樣抓不住.多麼好的隱喻.盛極一時,終歸煙消雲散.如果不能接受,那可難過了.片尾祥和的卡農配樂,大約有鞠躬謝幕認老的意味.
阿薩亞斯是優秀的導演.自編自導.演員無可挑惕的傑出.畢諾許的秀異自不待言.連配角也功力深厚.劇作家的太太,戲份不多,但恰如其份,而且,講話真好聽.
一部令我輩深感吾道不孤的好電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