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帶父親去玩.雖然高齡八十餘,但他體力好,能走能提,能吃好睡,隨和幽默,是很好的旅伴.可是帶他出遊也有眉角.老人夜裡總要起來好幾次.我的睡眠受到影響,若是隔日還要開車,未免疲累.因此大眾運輸工具較為適合.再者,如住都會旅館,早起的老人無事可做,甚為無聊.就算我早起陪他,一時之間也不知做什麼好.想來想去,陽明山的天籟溫泉旅館最合適.不但公車可達,並且有廣大的露天湯池,游泳池,夠我們消磨竟日的了.
父親三年沒到台北,感覺很新鮮.在車站的小南門吃午飯,看著滿座的餐館,他嘆說:首都人潮果然多!時間還早,隨意亂逛,在源吉兆庵買了兩個草餅.一個六十元,老人家喊貴.我找不到M8出口,無頭蒼蠅般亂走,他也不生氣.父親的哲學自有智慧.全心信賴家人,無形中消弭很多不必要的情緒與紛爭.而我喜歡為小事生氣,徒然害己害人.想起早上丈夫留給我的字條:Have a nice trip.不要為小事生氣!啊,很好的提醒.切莫忘了帶父親出遊的初衷.
一上了公車,下起了雨.陽金公路,雨霧氤氳,美麗的風景被掩蓋了.幾個轉彎讓我頭暈了起來,幸好旅邸已達.升級到四人房.大得誇張的房間與床.陽台上可見青山,景觀很好,可惜霧濛濛.雨霧中我們走到綠意盎然的露天溫泉區.各種各樣的湯池.一個一個輪番泡.面對著美麗的觀音山.我指點給父親看.啊,確實,他說,是寢觀音.真美,我們讚嘆著.頭髮,額頭,鼻,唇,線條柔和完美,百看不厭.難怪那麼多前輩畫家以觀音山入畫.雨勢逐漸大了起來,夾雜著雷電,多數人離去後更加的靜謐.我們到樹林邊的乳白溫泉池浸泡.山蘇,姑婆芋,蕨類植物以及喬木環繞,雨打在樹葉上的聲音清晰可聞.”爸爸,你聽,”我說.他側耳細聽.高齡的他聽力甚好,又富有詩意,馬上悟到雨打芭蕉之美.我胡謅了一首俳句:
雨打山蘇葉,
溫泉水滑洗凝脂,
芬多精幽香.
晚餐是意外的驚喜.不帶任何期待地到藍鵲閣用餐.沒想到,義大利麵做得很出色.色香味俱佳.我的生火腿蘆筍麵,食材佳美,還灑上松子與帕米森起士,鹹鮮脆香,融合得真好!父親難得作主自點的培根雞肉麵也很可口.安靜的餐廳,柔和雅致的裝潢,親切的服務,我們很滿意.回到房間,我泡了茶,合吃一個草餅.名店畢竟不同凡響,紅豆餡醇美不膩.草餅配茶真好,父親說.他也是懂享受的,只是生性溫厚隨和,不擺譜,沒架子.我囑他去睡.在我還翻著雜誌時,父親早已鼾聲大作.山裡又涼又靜.我關掉冷氣,打開落地窗.夏夜竟要擁被而眠.
早餐後我急著想去游泳,父親卻想休息一下.也好.他那麼老,體力有限,我不要催促他.父親睡著了.我坐在沙發上看帶來的Disgrace.這本小說買了快兩年,去年開始看,看到一半之後又停頓了.讀著的這一章頗出人意料之外.與貌美女學生發生性醜聞而離職到女兒農場的男主角,歷經種種事故,竟與姿色平庸的中年女性Bev有一腿.Poor Bev,他說.結尾很有意思:If she is poor, he is bankrupt.我真喜歡柯慈的文字.
晴朗的一天.陽光閃耀,泳池波光粼粼,一面游泳一面呼吸新鮮空氣,遠處是青翠的山.麗日下的露天溫泉別有一番風情.昨日聽雨的泉池,提供我清涼的樹蔭.看山,看樹,看藍天上白雲舒捲.躺臥在長椅上,心想該住個兩夜才悠閒.吹風看書泡湯午睡.真是理想的渡假地.
再走陽金公路回台北.滿山的樹,濃綠一片.視野無限地寬廣.陽明山的風景清麗端秀,橋,谷,溪流,煙霧,地熱,山……,好豐富的外在與內涵.”開這條路線的司機每天心情都很愉悅吧?”我對父親說.”工作至上,哪有心思看風景,”日本精神的父親答.
我們在中山市場下了車.我已打定主意要帶父親去壽樂用午餐.三十多年前的壽樂是邱永漢投資的高級日本料理店.客人多為日本商社的高層職員.阿雪姑在此當經理,我們被招待了好幾次.彼時我尚不懂正統日式風格,只記得餐廳裝潢雅潔無比.牆上掛了好些幅趙二呆的畫.現在的壽樂已經平價化,但是格調仍雅,品質好,價格合理.道地的日本風,沒有台味與暴發富氣習.介於高級料理與家庭餐館之間.定位很清楚.我們點的豪華便當,物超所值.生魚片,烤物,炸物,煮物,湯及白飯.每一樣都好好吃,而且從細節處可見日式的風格與用心.父親很開心.我這才發現,他吃東西很慢,而且把好料的都留在最後才吃.父親畢竟退化了.連這樣擁有記憶的地方,他都還要問我是什麼餐廳?然後一想起來又說從前入口處旁是阿雪姑的私人空間,鋪有榻榻米.
撫著飽脹的肚子,漫步走向捷運站.在路邊攤,我看上了長洋裝.有父親充當軍師,舉旗不定的我選了兩件.然後順利的搭車回台南.很緩慢很單純的兩天一夜小旅行.偕父出遊,悠閒又放鬆.感謝父親的陪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