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JACT'S 烹 飪 課

   1996年我第一次去歐洲,在維也納的Belvedere美術館裡看到Kokoshka的畫展,頓時憶起大學時修文學與美術的情景.那是大三的選修課程,我既喜文學又愛美術,豈有不修之理?授課老師是博學好氣質的丁貞婉老師.出身鹿港丁進士宅的老師聲音十分悅耳,而且精通多種語言,國台英日法語無不流暢優美,聽她說話是一大享受.她有一種見過世面的氣度,卻親切和靄,毫無驕氣.上她的課再愉快不過了.除了妙語如珠,一張又一張珍貴的名畫幻燈片更是賞心悅目.丁老師的先生陳其茂是著名的版畫家,他們每年暑假幾乎都去歐洲的美術館遊歷,帶回的幻燈片成為課堂上最佳的教材.我們除了自行研讀一本Avenues to the Arts以外,上課都是看幻燈片.

   我記得文學與美術這堂課是在下午,但是我從沒打過瞌睡,因為太精彩了,或者我太愛那些畫作了.馬內,莫內,竇加,羅特瑞克,塞尚,雷諾瓦,畢沙羅,秀拉……,聽著老師用標準悅耳的法語講出畫家的名字,我也學了起來.至今,不諳法文的我,一講起那些名字還是習慣用法語.除了耳熟能詳的名家,也有我原本不知的賀東(Redon)及盧奧(Rouault)賀東的花卉有夢幻氣質,而盧奧的人物陰鬱黑暗.記得他畫的女人,因為用很多粗黑的線條,被同學菁菁形容為”好像接吻過多.”意思是太縱慾吧.她也曾說Pollock的畫像紫菜蛋花湯!丁老師對這些看法一笑置之,非常包容.我們可以很自由的說出個人的想法.甚至有調皮的男同學問說名畫和路邊賣的畫有何不同?老師循循善誘,從不生氣

   我對現代畫家的認識是在這一堂課啟蒙的.比如說夏卡爾,康定斯基,孟克,蒙德理安,德庫寧(De Kooning),Leger, Chirico,Kokoshika等等.多年以後,在巴黎的龐畢度親眼見到這些現代畫家的作品,對我而言,他們不再是充滿異國風味的名字,經過丁老師的薰陶,我已知道他們的特色與畫風,衷心享受與老友重逢的樂趣.我很喜歡在美術館看畫,不是為了附庸風雅,而是喜歡靜靜體驗一幅畫的美,慢慢看細節,注意畫面的張力,色彩,構圖…..,我不是專家,不會畫圖,也不善分析,可是美的事物對我就是有莫名的吸引力,就像濟慈說的:A thing of beauty is a joy for ever….流連美術館時,我常常想起在文學與美術課上與某些畫家初識的經過,難以相信會有見到真跡的一天.

  丁老師不講深奧的理論,她讓我們直接由觀畫開始.看多了就會分辨風格.她也帶領我們參觀藝術家的工作坊,像是陶藝家蔡榮佑,雕塑家謝棟樑,以及版畫家陳其茂.丁老師的家令人難忘.好像是位於北屯吧.庭院裡有一大一小兩棟房子.那小棟的樓房聽說是書房,可見藏書之多.細節忘記了,只記得空間寬闊,採光良好,擺設雅緻,樹影幽幽.總之,是充滿人文與藝術氣息的住家.我們每個人還親手油印了一張陳先生的版畫作紀念.

   文學與美術,其實是藝術欣賞課.但是由英國文學專家丁老師來授課,確實是充滿文學氣息.她有說不完的掌故與經歷.我覺得這一堂課不止是美感經驗的啟發,也讓我們增廣許多見識.多年以後,我在二手書店買到陳其茂先生的”波瓦地葉過客”,那是他們的歐洲遊記.陳先生文筆樸實,一如他的畫作.寫景,說人,看畫,寥寥數語,卻是觀點獨到,焦點清晰,越看越有味.歐洲已經去過好幾遍,看陳先生的書,仍覺新鮮有趣,充滿人文氣味.如果對藝術有一些認識,遊歐洲便不只是走馬看花,湖光山色而已.大學時的這一堂課,讓我受益無窮,永遠懷念.

   剛讀完讀英國小說家Julian Barnes的”Arthur & George”.確實有大師之風.文字精準富節奏, 結合傳記與偵探小說的形式,在引人入勝的情節中對科學,宗教,法律,種族,婚姻與靈媒提出辯證.作者聰明睿智,卻沒有自以為是的優越感.書中的主角之一是福爾摩斯的作者亞瑟.柯南道爾爵士.道爾自幼聰明過人,精於運動,熱心社會公益.這樣一個正直不阿的君子,卻陷於婚外情的窘境.在與髮妻露意莎結褵多年後,他認識了一個聰慧美麗的年輕女子珍.彼時露意莎已得肺結核,理應不久於人世,卻在道爾的妥善照顧下多活了許多年,而道爾與珍的柏拉圖式戀愛竟持續十年.以今日的觀點來看,真是不可思議.但是,維多利亞時代的道德標準比現今嚴苛很多,而道爾也是自律甚嚴的紳士.這段戀情,讓他陷於天人交戰.他愛髮妻,但是經年累月,那種愛已經轉化成家人之愛.珍才是觸動他心扉的人.對於這兩個女子,他心中都有愧疚.前者是背叛的罪惡感,後者是不能給予名份,無法名正言順的歉疚.幸虧他有一個開明睿智的母親.她善於說故事,道爾的寫作才華其實遺傳自母親.每一篇故事完成,他都請母親過目.生命中的抉擇與疑惑,他都請示她.書中稱呼她為the Mam, 地位至高無上.這三個女人形成一個三角形.珍在頂點,而母親與路意莎分別在兩邊.看起來,愛情的重量似乎勝於親情.十年來,夾處在兩個女人之間道爾雖然痛苦,卻也習於這樣均衡穩固的三角關係.

   露意莎終究死了.道爾早就知道有這麼一天,哀傷悔恨也可預期.只是,傷痛並不如他以為的那麼清楚明晰,而是陣陣來襲,來無影去無蹤,變幻莫測.Barnes如此形容: Instead they seem like weather, like clouds constantly re-forming into new shapes, blown by nameless, unidentifiable winds.穩固的三角形缺了一角,新的幾何圖形讓他無所適從.向來在心智與體能上都活躍過人的道爾竟萎靡不振,萬念俱灰.此時,一件冤獄的陳情案讓他從情緒的谷底爬起,重新振作.這是Barnes在佈局上的高明之處,但是,深深觸動我心思的,卻是三個女人構成的三角形意象.

   仔細想起來,我的生命也有一個三角形.三個角分別是兒子,父母與丈夫.兒子當然是在頂點的位置.當一個母親,不管孩子多大,總是想保護他們.父母與丈夫因為心智成熟又寬容,自然分屬底部的兩角.我雖沒有道爾進退兩難的局面,這樣的三角形卻也讓我苦樂參半,煞費苦心.從一開始的不適應到現在的習以為常,竟也已經七年.然而,不久之後,這個三角形也要改變了.首先,再個把月兒子就要出國就學.我很期待能夠擁有屬於自己的時間,畢竟照顧兒子的生活起居,花費很多時間與精神.但是,他一離巢,我真的就輕鬆自在嗎?三年前他第一次單飛到美國參加夏令營,一開始我也不以為意,可是送他到機場之後,我滿心的焦慮與不捨,一回到家就嚎啕大哭.現在,我知道他會把自己照顧好,可是,我以為的輕鬆會不會被深深的思念取代呢?突然的空閒會不會帶來失落?還有,父母現況雖穩定,卻也只是夕陽餘輝,天色隨時會變暗.如果那一天到來,我可以預期會像道爾一樣,哀傷悔恨交加,不知何以自持.不善應變的我,要如何面對新的圖形呢?我只能學小說裡的道爾喟嘆:假如人像機械一樣單純就好了!時間終究會慢慢撫平不捨,傷痛,而人也比想像中堅強.洪素麗的文字仍然能安慰我:”人生是這樣的過程,做一日和尚敲一日鐘,每天每一刻,不論是喜是憂,是好是壞,都很公平地以同樣的速度離去,化成滔滔江流,一去不回頭.”不管生命的圖形變成什麼,我都要抱持這樣的信念生活下去.

   家裡的電視只在看DVD時才有功能,仔細算來,不看電視已有八年了.前幾天中華電信說要免費幫我們裝MOD,我半信半疑,沒想到真派了一個小夥子來裝好了.除了電視頻道,還有電影,運動等等,有的沒的,把我搞得眼花撩亂,一時無法上手,也覺得很多餘.隔一天,S好奇的研究頻道,我們看到久違的歡樂單身派對,開始覺得有意思,然後又發現了梅迪奇藝術頻道,一看就着迷.先是爵士三重奏演奏巴哈.鋼琴家身材高大,面容憂鬱,彈得好極了,看片尾字幕才知是著名的賈克路西耶三重奏.接下來是佛朗明哥舞者紀錄片--Dawn in Granada.男舞者充滿魅力,令我目不轉睛.舞蹈之後又是柏林愛樂的戶外演出,李玟指揮史特勞斯的唐璜.一看就是一下午,直到要吃飯了才起身.

   隔天早上一打開,是巴倫波因在故鄉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鋼琴獨奏.觀眾熱情洋溢,安可曲一首又一首,幾乎欲罷不能.然後又是巴倫波因領軍的中東青年交響樂團,在阿罕布拉宮演出布拉姆斯的第一號交響樂.還有華格納的崔斯坦與伊索德.啊!我簡直停不下來.在我寫這篇的同時,播放的是青年樂團的紀錄片:巴倫波因,薩伊德,馬友友一一現身....,太精彩了.

   可以預期的,我會被藝術頻道黏住.

    雪山的登山口在武陵農場.一開始便是一連串向上的石階.背包雖已最精簡,負重而上,畢竟氣喘噓噓,頭昏腦脹.幸好嚮導志銘很會調節休息的時間.在我們幾乎受不了的時候,休息一陣子,立刻又神清氣爽.好像在三溫暖的烤箱熱到受不了,出來一遇到冷空氣,隨即清醒舒爽.就這樣,走一段休息一陣,一路陡上直到哭坡前的觀景台.我們已經走出樹林,此處視野開闊,少有蔽蔭.天氣非常晴朗.陽光熱烈直灑.志銘在涼台上煮麵,我倚在樹幹上休息.坐下來的感覺真舒服.樹蔭下微有寒意.我望著前方迤邐而上的青綠草坡,間雜著亂石與野花,美麗極了,那就是著名的哭坡.那麼陡峭的角度,會讓人走得想哭.我倒不怎麼怕,該走就走.吃飽了,背上背包,慢慢地走上去.據說要走三十分.我不太敢仰望,怕還有好長一段路.埋頭慢走,希望在不知不覺中走完.不知過了多久,志銘說,到頂了.我站在那裡,心臟噗通噗通像要跳出來似的.

   過了哭坡,就沒有那樣急遽的陡升.終於能以比較輕鬆的步伐,穿越森林,走到三六九山莊.運氣真好,抵達沒多久,雨就下了起來.賽德克廚師阿嘉和他的助手早已煮好熱騰騰的紅糖薑湯等我們.坐在廚房邊啜薑湯邊和阿嘉聊天.膚色淺黑,蓄一頭及肩長髮的阿嘉有一雙晶亮的眼睛.開朗友善.邊唱歌邊做菜.笑口常開的助手缺了好幾顆牙.他們講話時而國語時而母語,不時開開心心的.阿嘉說他頭腦不好,念完高中只好去鐵工廠做工,後來才做登山者的廚師.他們揹負重重的食材到山上煮給客人吃.當天晚上,我們吃了六菜一湯:敏豆炒香菇,炒高麗菜,青紅椒炒杏鮑菇,蒜苗鹹豬肉,魯肉,香腸以及紫菜湯.每一樣都好吃極了.我問阿嘉為什麼菜煮得那麼好.他說父母為生計外出工作,他很小就得自理餐食,從煎蛋煎魚慢慢學會烹飪.我很想告訴阿嘉,他不是頭腦不好,而是具有讀書之外的才能.

   午後的山谷經常風起雲湧.雲,霧,山嵐,瞬息萬變.白雲時而飄浮在澄藍的天空.時而纏繞青山,十分好看.有時,明晰的光線中,一縷似煙的白霧悄悄升起.迅雷不及掩耳中,瀰漫開來,為山罩上一襲薄紗.雲霧來的速度真快,不一會兒就是白茫茫一片,什麼都看不清了.伴隨著細雨,或者大雨.一盞茶的工夫,某個角落煙消雲散,露出綠色的山脈.啊,天晴了.一下子又出現金色的霞光.雲霞交融,色澤美極了.大自然的舞台真神奇.只消坐在山莊前,就可以觀看這樣懾人的表演.清晨,輕而易舉就可看到美麗的日出:金光,紅霞,然後一瞬間太陽便跳了出來,讓人無法直視.夜裡一仰頭明月澄輝,星斗晶亮.

   踏著清亮的晨曦出發攻頂.路的左邊,箭竹草坡上開滿野百合與台灣繡線菊.右邊幾列青山沉穩地盤踞著.雄渾,穩重,靜謐.雍容大器.用山來形容人該是最高的讚美.一走入號稱黑森林的冷杉純林裡,一股涼意迎面襲來.一棵棵筆直高聳的杉樹構成優美的林相,陽光斜斜地射入,樹幹間金光閃耀,周遭空無一人,空氣冷凝,好似闖入仙境.沿途有逶迤的亂石坡,白石成瀑,名曰石瀑.山壁上一整片碧綠的苔蘚,滴答流淌水滴,彷彿日式庭園一景.霧來的時候,更增添幾許神秘的氣氛.清高冷峻,不容輕狎.幾百年來,這些樹就這樣靜靜矗立.穿越寒涼陰鬱的冷杉林,那如夢似幻的氛圍,像雲霧一樣縹緲.雪山之行,光走這一片樹林便值得了.

   出了黑森林,景觀全然不同.圓形的圈谷,光線明亮,視野廣闊.循著碎石坡攻頂,一路上有很多美麗的夏季野花:玉山薔薇,玉山翻白草,雪山翻白草,阿里山龍膽,玉山杜鵑…..,紫的,黃的,白的,花形細緻,嬌美惹人憐.登頂之路,當然是舉步維艱,臉紅氣喘.但因為是輕裝,加上前一日的訓練,感覺不那麼累.幾個轉彎之後就登頂了.我對於”雪山主峰”那塊石頭不怎麼感興趣.真正震懾我心的,是四周的展望.志銘如數家珍的指出這一座那一座山,而我,沉浸在”群山都在腳下”的特異感覺中.真的,那一座座雄偉的大山,都比我站立的位置還低.連雲都在腳下.這是前所未有的經驗.一種俯瞰的角度.群山環繞,白雲點綴其間..開朗.壯闊.極目遠望,除了山還是山.志銘給我們十分鐘的時間待在山頂.太短了.我可以待在這裡半天也不膩.可是圈谷已經雲霧上升,再不走恐怕會遇到雨.山頂上遇到一對年輕人.清秀的女孩與斯文的男孩重裝從北稜角走來.他們真令我豔羨.即使重裝,依舊步履輕快,健步如飛,趕過輕裝的我們.

  下山比上山難.因為我穿了一雙太合腳的鞋子.下坡時大拇指一直頂到鞋尖,痛得不得了.三六九山莊的白色屋頂已經在望,可是一圈又一圈的下坡石子路讓我舉步維艱.我忍不住哭了起來,責怪S:”都是你不讓我背球鞋上來!”到武陵的前一天才突然發現我的球鞋快要開花了.臨時買的登山鞋太剛好.我感覺不對勁,很想帶著舊鞋以防萬一.果然如我所料.上山沒事,下山就不行.我很擔心隔天的行程.那可是一連串的陡降坡啊!

   晨光中踏上歸途.清晨的陽光很柔和,淡淡的金光,照在嫩綠的草坡與青綠的山脊,風景諧和悅目.沁涼的空氣裡有清香的森林氣味,類似北國初夏的氣息.途中很輕易地登上雪山東峰,它雖不似主峰睥睨群山,但對面的山脈橫亙連綿,層層相疊,線條非常優美.山是大自然最美麗的雕塑品,線條,立面,光影,千變萬化.沉靜而不呆板.低調而豐富.詩的氣息貫穿其間.攀爬行走的勞累,在與世隔絕的原始美景裡得到報償.山岳之美,是台灣的一大寶藏.

   從哭坡開始的下坡,對我是一大考驗.為了怕壓迫大拇指,我橫著走,外八字走,亂走一通,大小腿肌肉酸痛不已,兩腿好像不是我自己的.可是人的適應力真強,如此半麻痺的狀態也走到七卡山莊.休息時我問了一句:可不可以穿拖鞋下山?志銘說可以啊!於是,我換上了輕若無物的皮製夾腳拖鞋,好舒服啊!山徑上松針鋪地,踩起來鬆軟無比,樹林裡陽光掩映,松香陣陣,好不愜意.比起來程的辛苦,去程更能從容欣賞美景.就這樣,我穿著拖鞋走完最後兩公里.

   從報上看到日本老牌歌星森進一來台演唱的消息.有一場在台南.那是父親所熟悉的歌星.當下我就決定要帶他去聽.記得小時候,父親常常聽日本歌曲.其中,森進一讓我印象很深刻.當年約莫七八歲的我,看著唱片封套上的森,覺得他好帥啊!斯文秀氣的臉,在一襲白西裝的襯映下更顯俊秀.我對他的外表產生好感,可是,他的歌對稚年的我來說,實在很難聽.回想起來,他的歌曲都不是旋律輕快朗朗上口那一型,而是曲曲折折,加上痛苦的嘶吼.人跟歌怎麼差那麼多啊?我真失望.那時,我特別喜歡歐陽菲菲的招牌曲”雨的御堂筋.”不知怎的,我迷惑於那樣充滿動感的旋律,一遍又一遍的聽,不懂日文的我,把歌詞都死背起來,沒事就哼哼唱唱.直到現在還記得幾句呢!當年有一個很奇怪的想法,希望英俊的森進一跟歐陽菲菲能變成一對戀人.可能是愛屋及烏的心理吧!

   我和父親匆匆趕到文化中心.票價實在不便宜,我帶的錢竟不夠,還跟父親要了一千元,真不好意思.觀眾有八九成都是六十歲以上的老年人,幾乎滿座.森先生在絢麗的舞台彩燈下進場,依舊是一襲白西裝.風度翩翩,體態優雅,遠遠看,他彷彿仍是童年時讓我心儀的那個帥哥.我默默推算,當年的我假如是七歲,距今已有四十年,那麼,他該有六十多歲了?不多久,串場的主持人說,今年是森出道四十五週年,而他出道時是十八歲.這樣簡單的加法我是會的.這場演唱會,彷彿是大型的歌廳秀.五顏六色的燈光,現場樂隊,串場主持人,加上歌星與觀眾的寒暄.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經驗,好像在看以前的群星會之類的節目.那真是一個久遠的年代.感覺上,那時的歌星都以唱功為主,沒有又蹦又跳的動作.可他們站在台上也不呆板,反而有種雍容淡定的氣質.

   傳達感情的主力在於歌聲.中年的我終於聽懂了森進一的魅力.他的的聲音有點沙啞,音質並不美聲,可是,他唱歌很有技巧,音域廣闊.最特別的是,他能以曲折的聲音表情詮釋各種的感情,好比是流行歌裡的歌劇唱法.越聽越有味道.人世的滄桑,生活的酸甜苦辣,儘在其中.鬱卒,愁苦,失戀,不得志的,都可找到共鳴.有如橄欖的滋味,越嚼越有味.到了下半場,他毫無間斷的連唱好幾首歌,我已深深著迷.老年觀眾非常的熱情,每唱一個段落他們就熱烈鼓掌.我們前排有一個老太太,她是坐輪椅來的.演唱會其間,子女不時幫她按摩肩頸,實在是用心良苦.我看在眼裡,隱約有種秘而不宣的同志情誼.壓軸的歌曲叫”懷念媽媽”,父親說那是森進一的招牌曲.他一唱,我立刻有了印象,小時候聽過的,那痛苦的嘶吼一點也沒變.只是,當年覺得好難聽,現在變得好有味.流轉其間的,是悠悠歲月.

   史威夫特(Graham Swift)是我最喜歡的英國作家之一.他的文字具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魅力,從日常生活中省思生命的意義,形成一種特殊的美感.個人風格非常突出.小說細微精緻的張力,引人入勝.閱畢往往沉浸在故事的氛圍中,久久不能自己.好幾年前讀的The Light of Day以及Last Orders,至今無法忘懷.當年匆促寫下未完成的感想,斷簡殘篇,再也接不上了,徒留遺憾.最近Last Orders的中文版上市,譯為"天堂酒吧."曾經想要翻譯這本小說,自信對倫敦文化與俚俗用語略知一二,頗有捨我其誰的心態.沒想到歲月蹉跎,一事無成,倒由別人翻譯出來了.只好用拼接的方式,片段地捕捉史威夫特的文學內涵.

The Light of Day

     讀畢”The Light of Day,”可以用一個英文字總括我的感覺:haunting.它在牛津字典上的定義是:beautiful or sad in a way that is hard to forget.這本書的文字,情境,氛圍,以及故事,像霧一樣,來去無痕,可是氤氳環繞,讓人沉迷其中.這不是以情節,動作取勝的小說,何以叫人無法自拔?作者的敘述功力與文字之美,的確獨樹一幟.

  以情節取勝的小說,可能讓人情不自禁追著故事跑,讀畢的剎那也許心中波濤洶湧,但不會想立刻回頭再讀一遍.這本書卻不然,即使已經閱畢,仍讓我隨時想拿起來讀個一段,一章.簡單的文字,冷靜,犀利,優美.吻合敘述者的偵探身份.故事的架構像Sunday Times的專欄”A Life in the Day.”在十一月二十日這個特別的日子裡,偵探George細細描述一天的生活,穿插著過去的回憶,讀者漸漸拼湊出故事,也明白了男主角的過去.

   其實本書對愛情的看法很浪漫,很宿命.”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是這小說的主題.三角戀情,總有人要受傷.可是相愛的人又愛得那麼理直氣壯,誰對?誰錯?愛情沒有解答.致命的吸引力無可避免.腳踏兩條船的人下場最悲慘.像一神教一樣,愛情的世界裡容不下第三者.女主角說”讓步,是為了保有所愛的人,”但是分享情人的滋味是很苦澀的吧!或者,雖保有了所愛的人,但那人的心早已飛了,更教人難堪

   倫敦的初冬冷冽晴朗,George穿梭在辦公室,墓園,監獄與溫布登高級住宅區.透過文字,我彷彿感受得到那股寒意,然而陽光又是如此明媚.像書中一提再提的”cold, but beautiful.”愛可傷人,卻也帶來救贖.

Last Orders (天堂酒吧)

     Graham Swift的得獎小說(布克獎)” Last Orders “以倫敦小市民為主角,從平淡瑣碎的生活中取材,雋永的反應現實人生的荒唐與無奈,處處機鋒,發人深省.

   肉販傑克病逝後,他的三個好友與養子遵照遺囑護送其骨灰到肯特郡的海邊,灑入海中.看似簡單的旅程,卻因四個人與傑克的關係,以及彼此間的恩怨情仇,造成兩次意外的改道.書中各個人物也在一日的旅途中溯古追今,完成了一趟心靈之旅.

這幾個人的職業:果菜販,二手車商,儐葬業者及保險職員,恰恰是中下階層的代表,他們的行業所提供的服務,也是凡人一生中不可或缺的.這些人生活中的喜怒哀樂,都是升斗小民能體會的:職業的傳承,親子關係,夫妻關係,經濟壓力等等,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煩惱.最奇特的是,開葬儀社的維克反而是幾個人當中生活最平順,家庭最和樂的.

作者的文字洗練優美.在日常生活的細節裡,流露出深刻的思考,自然流暢,呈現苦樂參半的人生.讀著讀著,很難不被那細緻的文字魅惑.

   兩天前阿和去拔了一顆智齒.這顆牙是橫著長的,比平常的拔牙多費許多工夫,當然也更痛.但是,他不好好在家休息,隔天反而跑去考機車駕照.這日,去牙科回診後又嚷著要去Costco.我這老媽真好說話,時近三點,自己午餐還沒吃,充當司機,讓他在車上吃我煮的菜豆仔粥.車子上高速公路沒多久,我就想起寒假我們母子去Costco時,開到收費站一慢下來就熄火的事.正在擔心時,車子果然就抖了起來,EPS的燈亮起來,儀表板的針亂跳,顯然又要熄火了.阿和很機警的按下閃示燈.我趕緊把車開到路肩,重新起動,搖搖晃晃開一陣子又不行了,幾番折騰,好不容易看到交流道,趕忙岔出去,下高速公路.我以為我們要回家了,沒想到阿和執意要去Costco.”可是我不會從省道去Costco呀!高雄我又不熟.”我說.唉,說也是白說,我好像是前輩子欠他的.只好硬著頭皮開省道.一路車子都沒事,而且憑著方向感與景物識別能力,倒也很順利地抵達Costco.我感到很得意.

   大肆採購一番後,又沿著省道開回家.當時是五點半,我想七點前回到家沒問題.可是,在等紅綠燈時車又熄火了.我重新起動,很幸運地可以開.沒想到到了大樂賣場附近,車子又拋錨了.而且是在尖峰時間的交通要道.我心急如焚.,打上閃示燈,請阿和下車到附近的監理站求援.那位先生叫我放空檔,然後和阿和把車子推到近分隔島不會阻礙交通的地方.他給我一個拖吊車的電話號碼.對方說十公里內索價一千四百元,每一公里再加六十元.但是,要拖到那裡?S說我會被砍.要我問住在高雄的表姊.他也聯絡高雄的Suzuki.表姊手機正好沒開.我還坐在車裡不知所措時,監理站的先生又來了,聽聞我的煩惱,他表示可以拖吊到Suzuki原廠.啊,對啊!我的應變能力真差.再打電話給拖吊公司,確定好之後,他們說若取消拖吊要先說,若吊車到現場才取消須付三百元.此時好心的先生又跑來關心:”你何不再試試看可否發動?”對啊,我真是個笨蛋,怎麼都沒想到?一發就動,我喜出望外,藉著那位先生的幫忙指揮,我的車又行駛在路上了.”阿和,你告訴吊車公司不必派車來了.”此時,手機正好響起,阿和告訴他們不必來了.阿和的牙齒痛了起來,服藥的時間到了.車上沒水.我開到路邊的檳榔攤,買完水,迴轉到十字路口車子又拋錨了.旁邊剛好是一家寬敞豪華的汽車賣場,是我從來也沒聽說過的品牌,Luxgen.我又叫阿和下車求援.兩個店員幫忙把車推到店門口的廣場.正打算到不遠處的Suzuki汽車賣廠求助時,Luxgen的業務員走出來,他說有一個朋友在附近開修車廠.他幫我打了電話,電話中對方說車子若送廠必須過夜.喔時間已是七點了.我請他先過來看一下.這時手機又響了,拖吊車公司問說司機怎麼找不到我們?”阿和,你不是回絕了嗎?”他訕訕的說,剛才他回絕的是Suzuki,他搞錯了.我對拖吊車公司覺得很抱歉,幸好他們沒再追究.唉,真是手忙腳亂啊!

   Luxgen業務員請我們到店裡等候.坐在高級沙發上,喝著他奉上的水,暫時獲得一點平靜.”你的朋友收費會不會很貴啊?”我又像個笨蛋一樣問傻問題.”不會啊,他的價格很實在,服務又很好.”唉,我只能聽天由命了.信任他吧.傻人有傻福.修車廠老闆來了,是個皮膚黝黑的小夥子,看起來很老實的樣子.他檢查了一下之後,決定把車開回修車廠.天色已黑,他沿著小路繞來繞去,拋錨幾次,好一會兒才到達他的修車場.是在高架道路旁.我有點擔心.離高速公路近的好像都是黑店?可是他看起來很好.他招呼我們到有冷氣的休息室看電視,並奉上冷飲.兒子吃了一塊在Costco買的可頌.而我,從早至今只吃了一顆白煮蛋,一片烤吐司和兩杯咖啡.因為緊張,我並不感到饑餓.弄了好久好久,換了一個感應器才修好.索價一千五百元.我一點都沒殺價.貴嗎?我不知道.想想,光是拖吊車就要一千四百元.而且他本來該下班了,還幫我們修那麼久.我很感激他.

因為下午在Costco把錢都花光了,我請老闆載我去領錢.”你覺得我可以開高速公路回去嗎?”我有點怕怕的.”沒問題.”我又詢問S,他說既然老闆這麼說就相信他吧.果然,一路暢行回台南.回到家已經九點半了.真是最長的一日.好累啊!我覺得阿和好像有第六感,知道我們不會在預定的時間回到家.否則,大而化之的他怎麼會吵著帶藥出門?而且盛了一大盒的菜豆仔粥.他沒什麼損失,苦的是我這個老媽.賠了精神又花錢.

   我和C約在潔白高雅,充滿法國風味的Quail Quiche吃早午餐.這是近來很熱門的特色小店.氣氛好,餐點佳,不知不覺坐了兩小時.C說,這早午餐可真尷尬,待會兒午餐是吃還是不吃呢?我靈機一動,想起她帶來的誠品刊物上,南島美茵在”低調的幸福”專欄,介紹青年路前鋒路口的外省麵.”嘿,我們何不去吃外省麵?”C很隨和的說好.於是,她騎機車,我騎腳踏車,一下子就相會在”江西外省麵.”可能早午餐還未完全消化,”江西”的乾麵並未凸顯出異樣的美味.倒是日式糕渣很特別.進食當中,竟然遇到伯恆褓姆楊奶奶的公子.還幫我們結了帳.府城人真是溫厚熱情啊!我也有好幾次在小吃攤被父執輩請客的經驗呢!實在吃太飽了,應該兩人合吃一份才是.照著美茵的路線,我們走到鄰近的”綠林”買葡萄柚茶.從不在茶水攤買飲料的我很訝異那超大的杯子.拎著兩杯茶,轉往新樓街的神學院.

綠蔭清芬的神學院向來是我的最愛.走過穿堂,經過中庭花園,來到古典的禮拜堂.裡頭很陰涼.想坐下來喝飲料,又怕褻瀆聖堂.於是我們走到中庭,坐在樟樹林下的石椅.初夏的陽光很強,,庭院白亮.圓形花圃裡的玫瑰,在熾白的光線下顏色有些失真.右手邊的建築非常典雅樸素.刷得粉白的牆上是一扇扇美麗的長窗.這景色我太熟悉了,舊家牆上正掛著一幅這樣的粉彩畫,是從前在神學院任教的林老師畫的.凝視中,C說:’窗戶讓建築有了表情.”所言甚是.清風徐來,鳥聲啁啾,禮拜堂裡傳來悠揚的管風琴聲,我和C一面啜著茶,一面隨意閒聊.在靜謐無人的神學院裡,時光彷彿凝滯了.分明像個小天堂,讓我們暫時忘記雜沓紛亂的日常生活瑣事.偷得浮生半日閒.果然是低調的幸福.

而我們聊些什麼呢?兩個宣稱吃太飽的人,竟然還能暢談台南特有的香腸熟肉,菜粽…..

   居住玉里的H大夫高齡八十六.前一陣子跌了一跤後健康急遽下降.他的長子連星牧師遂安排在七月十二日這個星期六舉行生前告別式,親朋好友齊聚一堂,共同感恩,緬懷H大夫的一生.

   晴朗炎熱的夏日,國內外親友來到花東縱谷上這個安靜樸素的教會.H大夫不知什麼原因,固執的待在房裡不肯出來.他的孩子勸了好一陣子後,請爸爸媽媽去勸他.削瘦的H大夫坐在床沿,頭低低的,臉上微微笑,背脊還是那麼挺直.看他那麼的虛弱,我們的心都揪成一團,喉頭一緊,勉強忍住淚.上回來看他,雖已老弱,也還能拄著拐杖行走自如.現在,需得別人攙扶方能起身,行動也靠輪椅了.兩個孩子一左一右攙他起來,父親站在他面前,正好讓H大夫抱住.這是支撐,也是擁抱.兄弟深情,意在言外.剛才我和H大夫握手,他的手勁還是有力的.這麼衰老虛弱的身體,若不是誠摯的情意,恐怕連手都是軟弱無力,無法使勁的.

   在禮拜堂裡,我感覺哀傷欲淚.但是連星牧師以開朗的笑容與聲調說明這個感恩裡拜.不久前H大夫跌倒時他們父子就已經有準備心.H大夫覺得人生已經活夠額了,隨時可以歸回主懷.但是與其等過逝後再來追思,不如現在先舉行,好讓親友有機會說出心裡的話.於是,我們吟唱聖詩,看幻燈片回顧H大夫的一生.愛家人,愛朋友,愛鄉土,尊崇上帝之情盡在其中.他對晚年定居的觀音里及加蜜山教會有很濃厚的感情與付出.最愛的加蜜山進行曲與Denny Boy改編的”噢,觀音山”有優美的文字,描述在地的美麗風景.老人團契獻唱的日本歌曲Hana,是由H大夫教導他們唱的.台語版的歌詞很感人,大意是:落花離枝掉落秀姑鑾溪,順水流.流經加蜜山,有人撿起,珍惜它為一朵好花.對弱勢無依者的關懷表露無疑.

   H大夫的弟弟宛如他的翻版.潔白銀髮,清雋面容.看似不茍言笑,言語卻情真意切.”我不說偉大的事,印象最深的,是阿兄帶我到屋頂觀星,告訴我那是獵戶座的腰帶,短劍…,阿兄真是個羅曼蒂克的的人.後來,離鄉背井旅居日本,美國.寂寞,哀傷時,常在夜晚仰看星星,想起阿兄的愛與關懷,彷彿他在身旁一樣.”我們聽了都深受感動.聽著牧師,親友述說H大夫種種,我常常喉頭哽咽,眼眶盈淚,自覺很難為情.我看不見別人的表情,但是有人遞給前排一盒面紙,三個父執輩硬漢全都抽拿起來拭淚.啊,不是只有我多愁善感.人人都對H大夫有深厚的感情.

   H大夫也起來致詞.我聽不太清楚他說什麼,只聽到很清晰的一句”老,已經過時了.”眾人哄堂大笑.直到生命的盡頭,他還是那麼幽默瀟灑.他有純白無一絲雜質的銀髮.清瘦的身形,隨意穿上藍色條紋襯衫與米色長褲,竟顯現出年輕瀟灑的帥氣.身不由己,無法多做打扮的時候,氣質還是那麼雍容高雅.令人難忘的獨特魅力.

   幸虧有連星牧師的開朗幽默.我們時而笑時而悲.而他,怎能那樣輕鬆自在,若無其事?是牧師的訓練?還是深厚的信仰?這場告別式,他主持得真好.以前的他,靦腆少言,現在是個盡職的好牧師,並且對他父親瞭解至深.”今天辦完告別式,明天你可以安祥的走了.”他幽默的對老父說.H大夫退休後,他們父子相互扶持依靠,彼此影響深遠.”離別雖然悲傷,但是回歸主懷是好事,”他這樣慰勉我們.爽朗平靜的話語,帶來穩定的力量.他引用提摩太後書著名的章節:”那美好的仗,我已打過….,”是的,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再怎麼不捨,H大夫豐富的人生已走到盡頭,安詳的離去,是最好的結束.

   聖歌隊唱起千風之歌,可是,那樣美麗,勸慰人心的歌詞,怎麼反而讓我泫然欲淚?對於摯愛的人,想起他的好,總是不捨他的離去.畢竟我們是血肉做成的人.唯有時間能撫平傷痛.也許一兩年後,當我們浴著秋陽,沐著春雨,感受和風流動時,想起高雅的H大夫,臉上不禁微微一笑.

    「我對阿公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大概是我九或十歲時的事吧。按慣例，每個星期天，爸爸媽媽都會帶著我回大樹阿公阿嬤的家。那一次回去，人特別多，好像舅舅全家還有大姨、二姨也在吧？大家都聚在院子的樹下陰涼處聊天。那時的我瘋狂的迷上二姨送我的“指甲彩繪組”。帶著我的寶貝禮物正在院子搜尋“實驗品”。平時大家都很疼寵我，可是一聽我提出“彩繪指甲”這樣的要求，都不禁面露難色、緊收雙手。只有阿公臉上帶著自然無妨的神情，伸出了雙手任我盡情發揮。十指塗完，腳也伸出來。這下我可快樂極了，忙把大量鮮麗的彩繪顏料往阿公的指甲抹。工作完成，阿公毫不在意的檢視他亮麗顯目的手腳指甲，讚許的點了點頭，彷彿欣賞的是一幅莫內的油畫。」

    以上是女兒巧陽對阿公記憶最深的一件事。是啊！這就是我最親愛的爸爸。爸爸全心愛護我們每一個人，對家人的任何要求，從不拒絕甚而歡喜接受。爸爸溫厚隨和，不拘世俗小節，和我們之間亦父亦師亦友的親密關係，講究禮貌的媽媽有時看不慣，會說我們“毋大毋小”。

    爸爸國民學校畢業十三歲即一個人到日本讀書，歷經中學、考取大學。人生重要的青少年時期遠離父母的依靠，獨自面對學業競爭與艱苦生活的歷練。由於這一段獨自在日本的求學歷練，讓爸爸對人生有著深拓又達觀的處世智慧。爸爸懂得在艱困環境中，調整自己的心態，折衷出一種可以快樂的方式。爸爸不願意麻煩別人、不喜為難別人。爸爸生活極為用心有心，喜歡自由自在，享受美好的事物：舉凡日常中好吃的東西、不一樣的見聞，都是爸爸生活的樂趣；對世界各地的歷史地理民族人情，爸爸都充滿知性的好奇。所以爸爸喜歡旅行，每一趟旅行都是爸爸人文知識的實地驗證。

    爸爸把佛教中的慈悲當成人生重要的信念。爸爸常導引我，要有慈悲心，不可因別人的過錯，心生怨念。爸爸待人寬厚慷慨分享。大樹是爸爸最愛的家。住在大樹時，每年荔枝收成時節，甜美的果實是爸爸與親族朋友分享的心意。好幾年，採荔枝也成為全家族期待歡聚的時刻。

    五月十七日晚。接近十點，爸爸掛著注水點滴，喘氣呼吸，等著我們。看爸爸辛苦呼吸，我緊抱他靠近他跟他說我愛他；告訴他，他在家裡，我們全都陪在他身邊，靖閔、繼賢、雅琳、當然還有媽媽、哥哥、嫂嫂。當時尾叔、尾姑也在旁。十一點，大姊、姊夫趕回來，爸爸喘得辛苦，大姊跟爸爸說「我很愛您」。與在美國的二姊通過電話，二姊難過著要我跟爸爸約定下輩子還要當爸爸的女兒。靖閔噙著淚水親別阿公。道別後，拿掉點滴，繼賢開始輕聲對爸爸說：「阿公，您可以放輕鬆了，慢慢呼吸……」爸爸漸漸平緩下來，偶而一口氣上不來，停住了，我們驚呼他，爸爸又回來。幾次後，我們學得放手，讓爸爸放心的走，不要再如此辛苦。忍住傷痛，不再呼喊爸爸。爸爸停住氣息在十一時五十二分。爸爸臉上的面容好像平日的熟睡，沉沉的睡著，沒有痛苦沒有遺怨，平和安詳。凝望著爸爸最後的面容給我很大的撫慰。心痛依然，不捨依舊。可是爸爸不再受苦受罪，圓滿走過一生。與最親愛的爸爸道別，讓爸爸安心離去。爸爸，我愛您，永遠思念。

   朋友Cynthia想看”情慾多瑙河”,礙於片名之粗俗,不敢到DVD出租店開口.唉,儒雅的她乃今之古人,是瀕臨絕種的人類.而我晉升為歐巴桑之後,臉皮雖厚了一點,可是,對於很多好片,動不動就被冠上情慾之名,也很不以為然.舉例來說,法國影帝丹尼爾奧圖主演的”偷慾”,情節曲折,精緻美麗,其中雖有”慾”的成分,但那只是眾多元素中的一個環結.電影是要看整體,不是嗎?我不懂法文,不知原名為何.片商顯然把重心擺在”慾”這個字.還有”禁慾”這部電影,取材自菲利普羅斯的小說,講的是知識分子的孤高悽清.片中潘妮洛普克魯茲的裸身鏡頭是很肅穆哀傷的,跟”慾”完全搭不上邊.不是說情慾不好,不入流.七情六慾乃人之常情.好的電影都會處理這個議題,把它和其他的主題融合,展現人性的複雜.特別強調情慾,好像心術不正.有欺騙觀眾之嫌.觀者為了養眼鏡頭而看那電影.換言之,是為色情而色情.也沒什麼不好,可是,有心者常會失望.很多有”慾”的歐洲片都很嚴肅深沉,那誤上賊船的,打瞌睡的時候恐怕比興奮的時候多.

   某天下午好不容易有閒,我跑到遙遠的中國城看電影.好幾年沒去中國城,整理得倒是乾乾淨淨.片名為”外慾殺機”,由我喜歡的尼恩連遜與安東尼班德拉斯主演.可是一進入放映廳,我就倒抽了一口氣.狹長形的廳院,疏落落歪坐著幾個歐吉桑,我雖是歐巴桑,也不免害怕,先看清出口在哪兒,然後挑了一個較後面,離出口較近的位子.電影一放映,我就暗暗叫苦,不是影片讓我失望,而是視力不好,螢幕小,距離遠,看起來很吃力,還得小心提防怪叔叔.很想移位到前面又不敢,很辛苦的把電影看完.也是很哀傷的片子.原文是The Other Man.中文外慾殺機四字雖也緊扣劇情,我想那些歐吉桑看了恐怕覺得上當.如能做問卷調查,我很想知道他們的感想.

   連我都掉入情慾的陷阱而不自知.在雜誌上看到一部黎巴嫩片的介紹,講的是開美容院的中東女子之女性自覺.近來記憶力不好,隱約記得有焦糖兩字.丈夫下班時差他順道去借片子.”什麼片名?”他問.”嗯,好像叫慾望焦糖.”他老大不高興的回來:”店員說沒有.”後來我在出租店看到,人家叫”焦糖人生.”啊!慾望!慾望!多少做為假汝之名!食色性也.可是,當食與色在現代社會被過度的放大,不是正顯現出人心的空虛寂寞?心靈若無倚靠,再多的食與色都填不滿,反而更痲痺.以往我對名稱過於情色味的電影避之唯恐不及.現在,靠著經驗,我已練出火眼金睛,逐漸能在撲朔迷離的情慾堆裡找出好看的電影.

他讀醫學系

她唸外文系

他喜歡英文

特地去旁聽英詩課

她正好在冗長的戲劇與簡潔的詩之間

選了詩

他勤奮 她懶惰

卻相遇在英詩選讀的課堂上

因為是旁聽生

他坐在最後一排的最右側

她對喜愛的課向來認真

端坐在第一排正中央

他很容易從座位上看到她的側影

長髮繫著髮帶

鼻樑架著眼鏡

看起來文文靜靜

她沒注意過他

直到有一天

上到狄金蓀的”蜂鳥”

老師形容著蜂鳥的形態

後方的他大聲的提出不同看法

把大家嚇一跳

喔 一定是昆蟲系的 她想

否則怎會在蜂鳥的小細節上大費周章

她多看了他兩眼

不帥也不土

很直的樣子

同學阿貞替xx醫學院的男生來邀露營

醫學生惡名昭彰

她不想去

怕被下藥

可是室友們興致盎然

正想推卻 阿貞說

就是旁聽英詩的那個男生呀

喔 那副老實相

應該沒問題

而且他是羅浮群

更令人放心 去吧

人員雖只有七八名

行前還得開會

他很有組織力

規定兩人一組 合煮一餐

順理成章

她成了他那一組

這一組很合作

一路上坐在一起

一塊備餐 一同划船

文靜的她和老實的他 話說個不停

後續的發展很一般

約會不是看電影就是踏青

更多時候是一起讀書

書信往返倒不少

那是人們還通信的時代

他稱讚她脾氣好

無論他遲到 爽約

她都沒皺一下眉

什麼事都由他作主

你都不會生氣嗎 他問

她一貫地微笑

如是幾年 終成眷屬

不知何時開始

他發現她脾氣很大

常常生氣 莫名其妙

從前那個長髮的微笑女孩

彷彿夢境

他受了很多氣 可是

她笑起來還是很可愛

她現出原形

他倒是一以貫之

誠實 正直 負責 認真

還有許多說不盡的好處

她好像不經意 就

挖到令人驚豔的寶藏

慶幸之餘

她替他不平

如果

當年能預知她的偏執 懶散 任性

他還會娶她嗎

他實事求是

不會深陷後悔的泥沼

在他眼裡

她也有奧妙之處

豪宅名車華服珠寶

全無興趣 專愛

美食音樂閱讀旅遊

書中自有黃金屋

一個喜愛看書的妻子真省錢

因為她 他也

小說一本又一本的看

音樂會一場又一場的聽

美術館一間又一間的逛

還會 豎起耳朵聽同事講美食

好向她稟報

漸漸也分辨得出好酒好食材

他和她 喜愛

低調不鋪張

舒適好質感

居家如渡假

渡假也像居家

散步 煮食 家事 游泳 音樂 電影 小說

以悠閒的步調

品嚐生活的滋味

不受主流價值觀的掌控

沒有文學細胞的

他和她

二十多年後

仍保有當初那兩本 Sound and Sense

見證當年的相遇

他們的兒子剛好愛寫詩

不知是否算巧合

結局總算有點浪漫

呼應看似浪漫的開端

  是什麼樣的絕境,讓一個女人毅然決然地割捨一切,獨自流浪歐陸,最後在義大利海邊崖頂的小屋找到平靜?”女人出走”(Villa Amalia)講的是女鋼琴家安的自我放逐.藉由跳脫常軌,脫離自童年以來深埋的創傷,以無人認識的全新面貌,沉澱自己,找尋嶄新的自我.表面上,引發出走動機的原因是同居愛人的外遇,但是,幾個快速簡短的境頭,隱約透露出不快樂的童年.她對不熟識的義大利人談起父親的出走,嚴格練琴的幼年,以及弟弟的早夭.原來,對於敏銳的她,這些傷如此重,即便成年,事業有成,依然在內心深處細細啃囓.於是,目睹愛人出軌之餘,看到路邊母子三人相依的情境,讓安終於崩潰.

   電影裡有幾個反覆出現的動機.童年摯友的母親與朋友去世,她表達遺憾,好友說:”又不是你的錯.”義大利老婦說房子屬於父親,他已過逝了.安表達歉意時,她也說:”又不是你的錯.”潛意識裡,對於父親的出走,安一直是有罪惡感的.她恨父親,可是又亟需父愛.造成一種既愛又恨的情結.影片末了,她與父親的對話道盡人的孤獨無奈.藝術家的天性,尤其為難,自我與家庭難以兩全.父親選擇離去,留下受創的家人,然而他並無懊悔之意.他接受自己的選擇,灑脫極了,可是,父女電梯臨別那一幕,他臉上竟閃過一絲哀愁的神色.到底還是洩露了內心的感情.

   另一個經常出現的鏡頭是游泳.不管是在游泳池或海裡,游泳是安除了練琴以外最規律的活動.練琴將心力專注在音樂上,是逃離不快樂的一種方法.而游泳是身體的釋放,生理上的一種解脫.彈琴與游泳,一內一外,支撐起生活的架構.然而,這樣還不夠,最終她還是得出走,找尋內在的平靜.阿爾卑斯山雖美,安卻在義大利的海邊找到歸屬.尤其山崖頂端那間小屋,樸實無華,居高臨下,展望無盡碧藍的海景,又寧靜又廣闊,好似可以隔絕一切的紛擾,包容所有的情緒.

   導演以冷靜美麗的手法,拍攝出人心的孤獨,人際關係的矛盾.劇本寫的好極了.裡頭的話語不多,可是很有深意,特別是父女的對談.女主角是我最喜歡的伊莎貝雨蓓.薄薄的雙唇,一貫的冷峻孤高.演技無懈可擊.在我心目中,她是最會演戲的法國女星.音樂也很棒.當安拋棄一切,坐車開始流浪時,伴隨窗外一幕幕飛逝風景的,是假聲男高音美麗的歌聲,哀悽優美.而影片終了響起的弦樂,堂皇中透著莊嚴.生命之美,在於無論如何艱辛,總是顯露出掙扎其間的尊嚴.

      假日最不得清閒.還沒睡飽,便得掙扎著起床去買菜.這日買完菜還得送兒子去火車站.我回來得晚了,電梯裡遇到S和阿和,他們正要出去.我把一大籃菜放在門口,一樣一樣拿進屋裡,菜肉水果,各有所屬,不能亂放.照我平日的作法,門是敞開的,以便我一趟一趟的拿.這日不知何故,每拿一回就把門關上,也許潛意識看到黑貓Tar在客廳.後來,我覺得這樣很麻煩,就照老樣子把門開著.拿了幾回合之後,發現Tar不見了.我氣急敗壞地出門大吼:Tar!Tar!樓上傳來喵喵聲,我衝上頂樓的樓梯間,黑暗之中只聽到Tar可憐兮兮的喵聲.我一時找不到電燈開關,而且我也不敢抓牠,又心繫著還沒整理好的菜,於是先下樓把東西打理好,然後打電話請父親來幫我抓Tar.沒想到,再度上樓,已無Tar蹤影.沒多久S回來了,聽我說緣由,他責怪我沒在第一時間把Tar抓下來.我自知理虧,也就沒回嘴.在我作午餐的時候,他已找遍樓梯間,地下室,連對面的大樓都找過.我們食不知味的吃完午餐.S午睡時我又跑到隔壁棟的樓梯間找,搞到最後,我竟得爬牆出來,還摔了一跤,狼狽極了.既然Tar已不在我們大樓,我便騎著腳踏車在家附近搜尋,騎了一圈,什麼也沒看到.

   原本該是很輕鬆的一個下午,變得惶惶不安.時間拖越久,找到Tar的機會就越小.我想像著牠不知流浪到哪裡去了,牠會覓食嗎?會被欺負嗎?想起最近以來,每當我坐在沙發上看書,牠便偎過來,繞半圈之後安坐在我腿上,舒舒服服的睡著.我輕輕撫摸牠的毛,偶爾吵醒牠,還會撒嬌地輕喵一聲以示抗議.想到那可愛的眼神與撒嬌的模樣,自以為對Tar沒特殊感情的我竟感覺失落.更令我不安的是,該怎麼對兒子交待?養了Tar之後,對阿和的心理健康很有助益.現在,我讓Tar走失了,感覺上好像把阿和的兒子搞丟了一樣.我擔當不起這樣大的過失啊!下午出去散步時,S說:”Tar就這樣不見了?很不甘心呢!”他很愛Tar,心裡自然很難受.我默默想著,養Tar才一年多,牠就走失了,難道那麼沒緣?我已經熟悉了牠的一頻一笑.這下沒有了Tar怎麼辦?生活再也不同了.突然騰出一塊空白.

   晚上,我帶著惶恐的心情去車站接阿和.等他說完下午與朋友的聚會情形之後,我才告訴他Tar走失的壞消息.出乎意外的,阿和並沒有責備我.我心中的大石頭落了地.他默默不語,顯得很難過!回到家,飯也不吃就拿了手電筒出門尋找Tar,一個多鐘頭才回來.看他把痛苦悶在心裡,更令我心痛.夜已深,早就過了Tar吃飯的時間,我心疼牠挨餓.也不知找不找得到食物吃?膽子那麼小,不知瑟縮在那個隱密的角落?都已經半夜了,我沒指望會找到Tar.一夜輾轉,未能成眠.

   隔天一早,S和阿和早早出了門,我還在睡夢中.突然,電鈴叮噹一響,我睡眼惺忪,滿臉不悅地跑去應門,門一開,我就笑了出來,父親正抱著Tar站在門口呢!原來,昨天S在電梯裡貼了走失愛貓的佈告.今早三樓的鄰居在鞋櫃上看到Tar,立即通知管理員.啊!失而復得,真是奇蹟.我趕緊打電話告訴S,他也立刻e-mail給阿和.好開心啊!而Tar呢,流落在外一天一夜,好像做錯了事一般.一放下牠,逕自溜到書房躲起來.一聲不響.怕我罵牠吧!不會的,我高興都來不及呢.可惜Tar不懂.也好,否則就被牠吃定了!

    假日最不得清閒.還沒睡飽,便得掙扎著起床去買菜.這日買完菜還得送兒子去火車站.我回來得晚了,電梯裡遇到S和阿和,他們正要出去.我把一大籃菜放在門口,一樣一樣拿進屋裡,菜肉水果,各有所屬,不能亂放.照我平日的作法,門是敞開的,以便我一趟一趟的拿.這日不知何故,每拿一回就把門關上,也許潛意識看到黑貓Tar在客廳.後來,我覺得這樣很麻煩,就照老樣子把門開著.拿了幾回合之後,發現Tar不見了.我氣急敗壞地出門大吼:Tar!Tar!樓上傳來喵喵聲,我衝上頂樓的樓梯間,黑暗之中只聽到Tar可憐兮兮的喵聲.我一時找不到電燈開關,而且我也不敢抓牠,又心繫著還沒整理好的菜,於是先下樓把東西打理好,然後打電話請父親來幫我抓Tar.沒想到,再度上樓,已無Tar蹤影.沒多久S回來了,聽我說緣由,他責怪我沒在第一時間把Tar抓下來.我自知理虧,也就沒回嘴.在我作午餐的時候,他已找遍樓梯間,地下室,連對面的大樓都找過.我們食不知味的吃完午餐.S午睡時我又跑到隔壁棟的樓梯間找,搞到最後,我竟得爬牆出來,還摔了一跤,狼狽極了.既然Tar已不在我們大樓,我便騎著腳踏車在家附近搜尋,騎了一圈,什麼也沒看到.

   原本該是很輕鬆的一個下午,變得惶惶不安.時間拖越久,找到Tar的機會就越小.我想像著牠不知流浪到哪裡去了,牠會覓食嗎?會被欺負嗎?想起最近以來,每當我坐在沙發上看書,牠便偎過來,繞半圈之後安坐在我腿上,舒舒服服的睡著.我輕輕撫摸牠的毛,偶爾吵醒牠,還會撒嬌地輕喵一聲以示抗議.想到那可愛的眼神與撒嬌的模樣,自以為對Tar沒特殊感情的我竟感覺失落.更令我不安的是,該怎麼對兒子交待?養了Tar之後,對阿和的心理健康很有助益.現在,我讓Tar走失了,感覺上好像把阿和的兒子搞丟了一樣.我擔當不起這樣大的過失啊!下午出去散步時,S說:”Tar就這樣不見了?很不甘心呢!”他很愛Tar,心裡自然很難受.我默默想著,養Tar才一年多,牠就走失了,難道那麼沒緣?我已經熟悉了牠的一頻一笑.這下沒有了Tar怎麼辦?生活再也不同了.突然騰出一塊空白.

   晚上,我帶著惶恐的心情去車站接阿和.等他說完下午與朋友的聚會情形之後,我才告訴他Tar走失的壞消息.出乎意外的,阿和並沒有責備我.我心中的大石頭落了地.他默默不語,顯得很難過!回到家,飯也不吃就拿了手電筒出門尋找Tar,一個多鐘頭才回來.看他把痛苦悶在心裡,更令我心痛.夜已深,早就過了Tar吃飯的時間,我心疼牠挨餓.也不知找不找得到食物吃?膽子那麼小,不知瑟縮在那個隱密的角落?都已經半夜了,我沒指望會找到Tar.一夜輾轉,未能成眠.

   隔天一早,S和阿和早早出了門,我還在睡夢中.突然,電鈴叮噹一響,我睡眼惺忪,滿臉不悅地跑去應門,門一開,我就笑了出來,父親正抱著Tar站在門口呢!原來,昨天S在電梯裡貼了走失愛貓的佈告.今早三樓的鄰居在鞋櫃上看到Tar,立即通知管理員.啊!失而復得,真是奇蹟.我趕緊打電話告訴S,他也立刻e-mail給阿和.好開心啊!而Tar呢,流落在外一天一夜,好像做錯了事一般.一放下牠,逕自溜到書房躲起來.一聲不響.怕我罵牠吧!不會的,我高興都來不及呢.可惜Tar不懂.也好,否則就被牠吃定了!

Borough Market

廚房裡的家教課

   近來很少讀翻譯作品,因為譯筆良莠不齊,出版商的選擇也多以商業考量為主.那天在金玉堂(是的,我在庸俗的金玉堂買到很多好書)好奇的抽出”廚房裡的家教課”,隨便翻閱,意在瀏覽,沒想到眼簾底下跳出瑞士村這個詞,我本不以為意,亂翻到前面,發覺好像是在寫倫敦,這下正經了起來,仔細一瞧,果然背景是倫敦.我愛倫敦.雖只短暫居留一年,大小角落,難以忘懷,至今沒事還時常詳細閱讀倫敦地圖與指南.

   作者小時候住在倫敦的”小威尼斯”,三歲般到愛丁堡,畢業後居留美國,當戰地記者.去國多年後回到倫敦,仍住在故居附近.後來他發現母親小時候就住在左近的瑞士村(Swiss Cottage),最後也在那裡過世.”從母親最後一個家走回第一個家,大概只經過歐迪奧和威蘿絲超市就到了.”最初與最終,距離雖短,其母親的後半生,卻因患憂鬱症而波濤洶湧,令人哀痛.麥特自然吃了很多苦,母親過逝後他不斷追尋與她的連結,而”這種巧合給了我一種延續和歸屬感以及歷史的意義.”

   連我這個異鄉人都能體會到巧合之妙.書裡提到的地方我都知道.我住的Golders Green比瑞士村更北.每回搭13號公車進城,沿著長長的芬治利路(Finchley Road),總會經過瑞士村,那裡頗為熱鬧,有一間很大的,黑色木頭蓋的瑞士風酒吧.更往市區,就是小威尼斯及作者經常慢跑的皇后公園(攝政公園的一部份).那是倫敦很優雅寧靜的一個角落.公園環繞,遠離市中心的塵囂,可是逛街購物都極方便,是很理想的住家.臨近的St.John’s Wood, Primrose Hill以及瑞士村都是人文薈萃,格調高雅的小社區.

   被作者譽為全英國最棒的柏羅市場(Borough Market)也是我的最愛.位於南華克大教堂(Southwark Cathedral)旁的這個農夫市場,規模不大,但是所販售之物莫不新鮮美味.自製麵包蛋糕,自釀西打,香腸燻肉,魚蝦蚌貝,茶葉咖啡,品質很高,價格很合理.記得那次,我們在一個攤子上買現烤的漢堡(加上很辣的英式芥末醬),配上薑汁啤酒,香濃夠味,比館子裡的大餐還令人難忘.

  ”廚房裡的家教課”並不是輕鬆的小品.一開始,固然有美食的歡愉,字裡行間也透露著幽默的語氣,但讀到最後,卻讓人心情沉重無比.從麥特進入青少年時期伊始,母親便有形無實.其後的出走美國,當戰地記者,都是不得不的自我放逐.所幸,童年時期豐碩的家庭溫暖,帶給麥特強力的支撐.擅於廚藝的母親,親手作的各式佳餚,鮮明的色香味,長留麥特心中.他想要藉由烹飪,尋回對母親的愛,當然也必須再一次面對不堪的過去.

   麥特的母親是出身蘇格蘭的名媛,聰明美麗.少女時期遊學德,義,法.做菜師法當年最紅的依麗莎白.大衛.虎父無犬子,麥特也遺傳了其母對美食的敏銳善感.那簡直是一種天份.想想看,在戰火激烈的加薩走廊,子彈就在耳邊飛竄,而麥特在跑過檸檬園時還不自禁撿起果子,,剝開來嗅聞.他覺得,”這是鮮美食材和生死瞬間完美交叉的一刻.”更神奇的是,”當下,我的腦裡出現了某種東西,究竟該迎戰還是逃開?正腎上腺素的化學因子,似乎在體內洶湧高漲,讓我變得能眼觀四面,耳聽八方,所向披靡,身體完全被我主宰.並且經歷到一種近似喜樂的平靜…..一種全然的自在與放下.檸檬豔黃,閃閃發亮,葉形完美.”生死關頭,能有此感受,這不是天生的美食家是什麼?

   麥特同時忍受喪母之痛與做試管嬰兒的壓力,其間,他經常照著食譜,一絲不茍的做出成功的料理,意圖取悅家人,朋友.但是,母親曾笑說打開食譜照著做的人根本不會做菜.歷經幾番曲折與體認,麥特終於能為喜歡烹飪而烹飪,與母親長久的糾葛也釋然了.我喜歡本書的最後一句:”那天晚上我們到外面吃館子,因為懶得做菜.”他真正走出陰影,找到屬於自己的人生.

   書裡的家庭照片,是麥特的攝影師父親所拍的,非常有味道.對照其後的悲劇,格外令人傷感.特別一提的是,本書的中文翻譯非常好,流暢自然,毫不生硬,沒有隔一層的感覺.許多地名,人名都附有原文,但連無關緊要或耳熟能詳的都有,殊無必要.書裡提到煮扁豆什錦砂鍋用的”糖漬鴨肉”倒沒附原文,我老覺得該是油封鴨(confit de carnard).恕我孤陋寡聞,不曾聽過”糖漬鴨肉”哩!

   C在改考卷之餘,按照莊祖宜的食譜做比司吉解悶.沒想到,看似簡單,人類學家只要十分鐘就可完成的烘焙,C卻失敗了.求好心切的她,帶著兩天的成品(一硬,一酥)來到烹飪課求助.(果然是學者,很有研究的精神)據她說,粉類加牛奶攪起來太稀,無法成糰.看到C那麼認真,我很想替她解惑.一回家立刻找出烹飪書裡的食譜.其實和莊小姐的差不多.油還更少呢!(並不像T所斷言的,油太少)抄錄食譜如下,不知C想不想再接再勵?也許到我家一起做?我照這個方子做了幾次,確實是又快又好.

Soda Biscuits(12個份)

2杯麵粉

1小匙小蘇打粉

1小匙塔塔粉

少許鹽

3大匙奶油

1杯酸奶(可以在牛奶裡加一小匙醋)

作法:

1乾粉和乃油混成顆粒狀

2加入牛奶,用叉子攪成麵團

3桿成半吋厚,印成圓形.

4放進華氏450度的烤箱烤10-12分鐘

*不管是泡打粉或小蘇打粉,都要注意是否過期,以免做白工.

*祖宜說卡波堤很愛吃比司吉.因為他是南方人嘛!"梅崗城故事"裡的Dill就是卡波提.

*建議順便看"冷血告白"這部電影.裡頭有Harper Lee.

   匈牙利片Delta(中譯:情慾多瑙河)耐人尋味.看似清淡,緩慢,然而意涵豐富,足以讓人細細咀嚼,深思.鏡頭很美,純淨簡單,有極簡之味.女主角幾乎從頭到尾都穿著同一套衣服:青綠襯衫,褐色裙子,與一頭棕髮相呼應.平淡素樸,與背景的綠樹與黃綠河水融為一體.光線美極了.晴朗明亮,春夏的氣息呼之欲出.美麗的大自然,傍著逐漸滋生出信任的美好情誼,興建中的水上木屋,樂園近在眼前,主角卻搆不著.導演藉由鄉下村莊,尋常人物,表現人性的善與惡.在封閉的社會裡,似乎每個個人都受到仔細的檢視,特別是外來者

這是一部很安靜的電影.男女主角皆沉默內歛,連寵物也是一隻緩慢無言的烏龜.如此少言,少情節的電影,卻展現出吸引人的張力與豐厚的內涵,實為導演擅於運鏡之故.他很成功的用鏡頭說故事,不必多言,即能深入人心.誠如簡政珍在”電影閱讀美學”一書裡所說:”攝影機的鏡頭猶如詩人或小說家的筆.觀眾透過鏡頭攝取的畫面進入美感世界.藝術的成就,美學的層次,都取決於鏡頭的運用.”

細細觀看這樣慢步調的影片,忍不住又要引用簡老師在”詩質電影”這一章所說的:”電影顯現詩質時,敘述時間大都比故事時間長.只有時間的腳步緩慢,人才能看到各個步幅的細節.詩質電影讓觀眾看到人常忽視的片段和場景.觀眾的美感經驗就是如此的驚覺.”

片尾用俯瞰鏡頭,拍攝橘紅色救生衣隨河水緩緩漂流,此刻適時響起”死與少女”第二樂章的弦樂,哀悽肅穆,渾然天成的輓歌.我深深感覺到稠密凝練的張力形成的一股愁悵.詩的本質發揮到極至.離開大學課堂已經很久了,當年我聽不懂簡老師講詩,卻記住他教我們看電影的方法.我很確定,Delta是一部詩質電影.

   四月的正午,已經像夏天了.我穿著無袖洋裝,撐著陽傘,從永福路轉五妃街,走到台南大學看一場楚浮的”四百擊.”傍臨進學國小與家齊女中的這一段路,楓香夾道,綠葉勃發.過了忠義路,左側就是母校中山女中.府城的拆牆計劃,讓我的視線一覽無遺.邊走邊看那熟悉的景致:教室,樹木,操場,草坪.升旗臺右側那一排菩提樹仍在.我不禁停了下來,仔細凝視.為逝去的時光駐足.國二國三升降旗時,我們班就站立在菩提樹前.只是,樹木依舊,人事有變.當年清純的少女,如今各有中年心事.上個月結束生命的PF,讓失聯已久的三五同學有了短暫的交集.想起中學時代,PF笑容滿面,才氣橫溢,怎麼就在春暖花開的時節香消玉隕?當年,她也排在面對菩提樹的隊伍之中.菩提樹的春天比一般樹木來的晚,此時,樹幹白晰,枝椏零零落落掛著幾片心形的葉子,似在為逝去的青春哀悼.

   楚浮的”四百擊”,看得我心很沉.純真的小孩,在大人有意無意的指責,忽略之下,墜入醜惡的世界,提早長大.最後一個鏡頭,男孩的眼神讓人忘不了.看畢,我坐在南大圖書館看書,手機忽然傳來簡訊的聲響.以為是商店傳來的廣告,不料是高中好友R,謂其夫婿已於上月初去世.一時之間,我簡直是被”凍”住了.世事變化何其大,半年前他們一家還專程來家裡為母親禱告.如今母親尚稱穩定,怎麼一個優秀良善的年輕生命就此離去?想到R的失翼.,心裡難過極了.

   回程又經過母校.R也是中山畢業的.我們雖是高中才同班,卻一見如故,像是早就熟稔似的.頭腦靈敏,思緒快捷的R擅長文學,美術,音樂與電影.聰明的她對於喜愛的東西總是一點即通,全力投入.熱忱,爽直,帶點迷糊,R自有特殊的調性.出社會後,她的才華發揮的很好,雖然也經歷過一些坎坷.後來,在宗教中安定停泊,並且找到絕佳的人生伴侶.這幾年,她的生活很安穩快樂,沒想到一夕之間,遭逢那麼大的變故.

   近黃昏的時刻,陽光仍亮,氣溫已降.單薄的夏裝讓我微感寒意.心情也似秋涼.啊!春光稍縱即逝.回首當年,才知青春無價.中年的煩惱既然無可避免,那就面對吧.各人有各人的方法,沒有對或錯.幸好,我們曾經有過美好的少女時代,不像”四百擊”的男孩那麼可憐.也許,更老的時候,一起坐在菩提樹下,心平氣和話當年,以及中年以後的遭遇.

   近兩三年來,我們烹飪課的成員總會在春天出遊.今年沒特意安排,卻以吃春捲來慶祝春天的來臨.吃春捲在烹飪課非比尋常,六年來第一次.原因無他,女主人T不愛春捲.極愛春捲的C與我,非常感激M對T的施壓,當然也感謝T的犧牲.

   前兩天已分別吃過堂哥與T從娘家拿來的春捲,有些嫌膩,但我知道Y的春捲不會讓人失望.果然.一如Y的做菜風格,豐富,實在,滋味均衡,堪稱我吃過最美味的春捲.餡料有高麗菜炒胡蘿蔔絲,豆乾炒蒜苗,芫荽,燻雞絲,香腸,蛋絲,烏魚子,以及白糖花生粉.春捲皮和燻雞是Y在崇誨市場特選的,前者軟嫩薄Q,後者鮮香夠味.高麗菜和花生粉由M在主婦聯盟購買,品質令人安心.我最愛的烏魚子,則是大忙人C親自在家烘烤,讓我們得以品嚐府城式的”豪門春捲”.眾姊妹通力合作,這春捲豈能不好吃?待要包捲時,我卻一時手足無措.原來,吃過無數春捲,從未親手包過.看別人夾菜,摺捲,依樣畫葫蘆,成品秀秀氣氣,一口咬下,鮮美適口,不油,不甜,菜蔬有春天的氣息,而芫荽與烏魚子有畫龍點睛之效.據C說,故鄉的春捲還要放油麵與刺瓜仔絲,取其清爽.

擅長寵溺我們的Y不嫌麻煩,還熱了鍋子,要我們品嚐輕烘過,表皮金黃微酥的另一種吃法.我們吃得奮不顧身,肚子早已撐了,卻還一直研究春捲皮的其他變奏:炸春捲;墨西哥捲餅;蘋果派;鳳梨捲…..,最後,英明的T想起她在鐵板燒餐廳吃過的成品:春捲皮包香蕉,煎成金黃後淋上蜂蜜.聽起來很可口,可惜當時沒有香蕉.J當機立斷出門買香蕉,於是,外酥內軟的香蕉捲旋即上桌,啊,太好吃了,但T不以此為滿足,她還拿出專用器具,熬巧克力醬讓我們沾著吃.吃過的人都說不出話,只能唔唔的發出讚嘆聲.M滿足地說,我們還有很多的春捲皮,很多的香蕉,可以一直做,一直吃.平日吃不多的她竟會講出這樣的話,真令人驚訝.沒想到,春捲及其變奏讓大家這麼開心.明年,是不是再來一次春捲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