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JACT'S 烹 飪 課

   外出購物時,在一家茶葉行看到海報:女歌手與吉他,貝斯的三重奏.那位女歌手,恰好是我的國中同學李浩麗.我還記得當年她唱”小河淌水”的模樣:雙手交疊,端莊的擺在腹部,從丹田發出沉穩厚實的歌聲.演唱會日期已過,我很懊惱,沒想到老闆娘走了出來,告訴我還有一場加演.我立刻打電話到奉茶訂位.

   那一天,適逢兒子出國,我因為種種因素,內心五味雜陳,忐忑不安.在這樣的情境下,我和S步入久違的奉茶二樓.樸實的室內佈置,令人自在.微微高起的和室區剛好成為舞台.看著同學和兩位樂手在做準備,逐漸衍生出期待.

   等待的時候,看了一下簡介,原來浩麗唸了兩年家專之後便到日本留學,音樂系畢業,定居日本,現在是個演出頻繁的聲樂家.浩麗出場,頭上插了朵紅色的花,身著豔麗的旗袍上裝與紫色的褲子,頗富民族風味.她身材苗條,一如學生時代,一開口,仍是那令人難忘的厚實聲音.她該屬於女中音吧.曲目安排的很好,中,日,台民謠,穿插演歌,皮亞佐拉的探戈,蓋希文的夏日時光,鮑羅定的伊果王子,以及奇恩異典.搭配的吉他與貝斯演奏的很細緻,三人默契很好,散發出一種屬於中年的成熟韻味.浩麗風姿迷人,隨著音樂與節拍款擺,很自然的流露出樂在其中的臉部表情與身體語言.我想那也是歲月的歷練所帶來的吧.從前,只覺得她很穩重,沒想到,成為演唱者的她有俏皮,嬌媚,優雅種種隨歌聲演繹的神態.那是真正熱愛歌唱的象徵.

   一首名為”童神”的日本歌曲,浩麗說創作者因喜獲金孫而作.徵得作者同意,她另填中文的歌詞,內容是感謝父母.這首歌很動聽,而思及自己同時是女兒與母親的身份,不禁百感交集,情緒滿漲.一年來的風風雨雨,讓我多愁善感極了.最終的奇恩異典,更讓我忍不住流下淚來.那是父親最喜愛的一首歌.整個晚上,聽著那些好聽的歌曲,我一直想著父親應該來,他會喜歡的.但是,父親若來,誰照顧母親呢?想起父親的辛勞與委屈,我心裡很難過.我氣自己魯鈍,節目終了,方才想起,若請阿姨到家陪媽媽不就得了?害父親平白喪失很有意義的娛樂.

   吧台後面的牆上寫著一幅對聯:世濁茶清春更好 字拙情長意轉深.(大約如此,現在記性不怎麼靈光了)彷彿一句偈語,道盡我的現況:清濁之間,偶有春光,三代親情,悲喜交加.中年的心事,儘在這一晚的Trio裡流轉.我不會忘記那酸甜苦辣俱備的滋味.

   Hanif Kureishi的中篇小說”Intimacy”帶有很濃的自傳意味.事業有成的劇作家,與女強人型的伴侶Susan育有兩名可愛的稚子.但是,同居六年之後,男主角卻倦怠了.在一個春天的夜晚,他強烈地思考著離去,各種想法如潮水一般湧來,交織成一個複雜難解的心境.

   這是一個敏銳善感的男人誠實的內心獨白.他回顧自己的原生家庭:曾經相知相惜的父親;總是鬱悶不樂的母親;想逃家的青少年時代….,如今,他身為父親,如果離去,孩子們將受到多大的傷害?他很愛孩子,可是精明幹練,有條有理的Susan不再令他歡愉.忍無可忍,他想奔向帶給他情慾與新鮮感的年輕女子Nina.

   理智的朋友Asif勸他三思:”到了我們這年齡,每天若能順順利利,孩子肯對我們微笑,偶爾還聽話,那就太幸運了.”與妻子決裂的朋友Victor歡迎他離家以後去暫住.他清清楚楚看到Victor婚變後的慘狀,但同時也有一份掙來的自由.人,要的到底是什麼?衡量一下自己的需求,在明白得失之後,他終於走出家門,如釋重負.

   Kureishi的文字有哲學的魅力,而意識流的佈局,呈現人心的豐富多變.閱讀當中,感受到人的痛苦,讀後,依舊附著淡淡的哀傷.

   跨年夜的晚上,在A Room看了一部令人著迷的電影”燦爛時光.”雖然片長三小時,卻一點也不沉悶,演員,故事,攝影,音樂全部牢牢攫住我的注意力.當男主角(心理醫師)的妻子彈起鋼琴時,雖只幾個樂句,我卻覺得熟悉得不得了,一直在心裡反覆想,終於想起來時,如釋重負.是舒曼的兒時情景第一首.後來她在公公的鼓勵下又彈起來,曲目我不熟,但分明是拉威爾的標記.正想告訴S我的猜測,果然他們就談起拉威爾的音樂.仔細一想,這兩首曲目十分恰當,因為,身為革命份子,她有理想主義者的天真,也有打破傳統的革命勇氣,導演顯然很懂音樂.後來,男主角與摯友在成家立業後相聚,兩個中年男人秉燭夜談,背景是布拉姆斯豎笛五重奏的慢板.優美哀傷溫馨融為一體,頗有哀樂中年的意味.然而,也許這段曲子我太熟了,竟覺得有點做作.

   古典樂聽久了,耳朵自然敏銳起來.看電影的時候不只是看,還常常會注意到裡面的配樂.好的配樂可以為電影加分,比如說”黑金企業.”最怕為突顯電影的氣勢,音樂從頭響到尾.像布萊德比特的”特洛伊戰爭”便是.而古典樂的運用,有畫龍點睛之效,是影像之外的隱喻.最能詮釋人性複雜面的,莫過於舒伯特的音樂.珍康萍的”仕女圖”,約翰馬可維奇來勢洶洶的走向妮可基曼,男人的暴力呼之欲出,配樂正是”死與少女”四重奏,音樂與曲名皆無懈可擊,實為神來之筆.”與巴席爾共舞”描繪戰爭的荒謬與殘酷.士兵攜槍在幽幽林間尋索,流洩出來的舒伯特鋼琴奏鳴曲,美麗又淒涼,讓人脊背發涼.”琴鍵四分鐘”表現德國人的冷靜與高水準文化.入獄的問題少女與在獄中教鋼琴的老太太(不知還有哪國的監獄設有鋼琴課?)交集在舒伯特的即興曲.她們一直彈那首曲子較為安定緩慢的那一小段,我更喜歡的,其實是隨後的行雲流水,那音樂,總讓我聯想到在金色的光芒裡向上泅泳.好美.那是對愛與美的渴望與追求.

   ”今生情未了”裡從頭到尾都是拉威爾的室內樂.異質的美感,緊湊的張力,反映出男女主角緊張失衡的感情.看似和諧的三重奏,其實劍拔弩張,像三角戀愛.音樂與內容融而為一,是我很喜愛的一部電影,它的原聲帶更啟蒙了我對古典樂的熱愛.最令人心曠神怡的是侯麥”四季”裡的”春”.鏡頭是法國的街景,揚起的音樂正是貝多芬的春之奏鳴曲,宣示著一種澄明的,樂觀的氛圍.也有意想不到的邂逅.”裸體舞台”以二次大戰其間的歌舞女郎為主軸,配樂當然不會是古典樂.片尾的草地園遊會一幕,現場樂團流暢奏出的卻是海頓的弦樂四重奏.聽那熟悉的樂音,竟彷若與老友重逢般開心.

   是的,這幾年來古典樂已經成了我的老友.當他們在電影裡出現時,不管是貼切的詮釋劇情或只是應景,總能讓我深深凝視其身影,因而衍生出更多的樂趣.

   大學同學W來電,興奮地說:”你猜我在誠品書店遇到誰?是沈呢!”沈是我的國中同學,當年我們非常要好.我納悶地問W:”你怎麼會認識沈?”原來她們高中同班.她絮絮叨叨地跟我講一堆我已知道的沈的近況.其實,這十幾年來,我也斷斷續續和沈在台南不期而遇,最早是我推著嬰兒車在孔廟看到她,後來在新樓書房,在南大校園,在劉岠渭老師的音樂講座,我們淺淺問候,卻未再續前緣.她兩度提起:”我向你媽借的”少年維持的煩惱”一直沒有還.”啊!維特的煩惱.我想起我們共同經歷的青春時光.最大的煩惱是聯考,其他,沒什麼好抱怨的.老師都很和藹,我也結交了好幾個志趣相投,聰明善良的同學.

   國二分新班的時候我就注意到沈,172的身高,清秀雅緻的臉龐,每每讓我想起”芙蓉如面柳如眉”這一句.講起話來字正腔圓,不急不徐,她為氣質兩字下了最好的註腳.但也不全然是文靜的,熟稔之後,就會知道她的俏皮幽默.一開始,我就期待著能和她成為好友.果然,由於對音樂與文學的同好,友情漸增.沈的文筆相當好,老師常把她的作文念給大家聽.她也常參加演講比賽,中英文都很悅耳.聽她說話是一大享受.也不記得當年都在聊些什麼,只是覺得,氣質這麼出眾的女孩是我朋友,好榮幸啊.

   她偶爾會騎車到我家借書.我媽有一套施翠峰編譯的世界文學選集,我很愛讀,她借的”少年維特的煩惱.”正是其中一冊.聯考完的那個暑假,我們常一起騎車到市立圖書館借書,參加音樂欣賞講座,聽音樂會.擺脫了聯考的枷鎖,感覺非常輕盈.甩掉單調難看的制服,我們更顯出少女的活潑.我記得有一回沈翩然而至,著一襲寶藍洋裝,襯著白晰的膚色,十分亮眼.對於音樂,她比我更起勁.下著滂沱大雨的一個午後,她如約跑來我家,要一起去圖書館聽音樂欣賞.母親雖擔憂我們的安全,終究沒有攔阻.我倆真是標準的文藝少女.

   高中畢業,沈考上東海音樂系,後來好像轉英文系,然後留學美國.此刻在故鄉作育英才.她該是很受學生歡迎的老師吧.光是聽她講話就如沐春風.對音樂的喜好仍然不渝.否則,不會幾度在劉老師的講座看到她的身影.我被動,她含蓄,因此見了面聊幾句也就沒有後續了.W向她提起我,沈爽朗的說,改天三人一起喝咖啡.好啊.讓我們一起回味逝去的韶光,雖然中間已隔三十餘年.

 年初六,氣溫低,加上綿綿的雨,又濕又冷.丈夫上班去了,放假中的兒子開著電腦,說在做功課.早餐吃得晚,不急著做午餐,一時無事,我隨意拿起桌上丈夫看一半的週日泰晤士報,閒閒的閱讀,那是十三則極短篇裡的最後一則,簡單的文字,說故事的功力很高,最後的轉折令人深思.於是我倒回去慢慢看其他的故事,每篇看似平凡的極短篇都有出人意料的結局.這本來就是極短篇的特色,可是,作者描繪的是男女間的性與愛,從尋常中逆轉出重大的意義,這是有點年紀,有點歷練的人方才寫得出來的.陽台上雨聲淅瀝,空氣冷涼,我穿得暖暖的,膝上還蓋了毯子,不慌不忙咀嚼著那有味的情節.近來生活多枝節,已經有好一陣子我都不能靜下心來讀英文小說了.此刻我覺得有一種平靜的幸福感.讀了幾篇之後我好奇的翻到前面看作者是誰,原來是美國作家索魯(Paul Theroux),這十幾則珠玉名為Voices of Love.當晚,我問丈夫是不是讀過了,他說是.”很好看吧?”我追問.”嗯,不錯,”他語氣平平的答.我覺得他沒有像我那麼喜歡.腦筋一轉,我不懷好意的笑了起來:”你有沒有發現,故事裡頭吃癟的都是男人?”我猜,那是他沒那麼喜歡的原因.

   小學同窗H婚後定居美國底特律已經二十餘載.她的女兒跟阿和同年,是個聰明絕頂的孩子.在小犬還是文盲的三四歲,人家已經會認ABC了.小一返台探親,已經會彈巴哈的小曲.H很低調,但當時我已隱隱覺得這個小孩不凡.果不其然,長大以後,鋼琴越彈越好,功課出色,個性活躍,難得的是,這個美國長大的孩子乖巧懂事極了.看H輕輕鬆鬆養出這麼優秀的孩子,令我豔羨不已.

   那天H來電說女兒已經被密西根大學錄取了.那麼秀異的孩子,我一點也不覺得意外.”但是,她不曉得自己要念什麼,只知道自己不喜歡什麼,”H說.我告訴H,美國大學的好處就在這裡,你可以先上一兩年通識教育,慢慢找出自己的興趣.”可是,如果茫茫然然,四年一晃就過,一事無成不就糟了嗎?”我說,人的機遇很難說,不一定要為未來鋪好路.”是啊,可是如果你能先做好準備不是更好嗎?”她反駁.”我也不要求她讀醫學或念法律,不捨得她那麼辛苦.想來想去,念藥學最好,將來工作穩定,結婚生子後想復出工作也很容易.”我的天啊,她把子女的未來想得那麼周到,比起來,我實在太失職了,一直鼓勵兒子毋需太顧現實,儘量往自己的興趣去發展.我跟H說,興趣也很重要,那是動機的開端.”興趣跟感情一樣,都是可以培養的.女兒說喜歡藝術,可那怎能養活自己啊?現在不替她設想,將來一事無成,就怕她反過來怪我.”我們的對話一直交集不起來,我沒想到,H那麼的傳統.然而,我能體會她為子女擔憂的那份心情.不管孩子多有才華,多麼能幹,父母總能看到他的弱點,替他憂慮.做父母的,不論孩子多大,一輩子都要背負那樣的包袱,或重輕罷了.

   我一面講電話,一面望著客廳牆上掛著的那幅電影海報:奇士勞斯基的”機遇之歌”.暗紅的背景中以鉛筆素描著一個雙膝略屈,手捧大骰子的骰子人,頂上一行白色的字:Blind Chance.當年不知何故裱了這張海報,又因為它的大小剛好可以遮住客廳牆上的電表版,便一直將它掛在那兒.這幾年來,越來越覺得生命其實是一連串的機遇.人需要努力沒錯,但是很多東西是強求不來的.今日的擔心,將來未必應驗,今日的失敗,也許是以後成功的契機.當今正紅的女高音弗萊明在自傳”The Inner Voice”裡說,當年無法進入著名的歐柏林或茱麗亞而去讀紐約州立大學,焉知非福.小池塘裡的大魚很快就受到矚目,得到良師細心的栽培,墊下良好的基礎.如果是在人材濟濟的名校,恐怕不易出頭,遑論周到的指導.

   希望孩子的人生之路平坦順暢,是每個父母的願望.但是,如果他們選擇一條較為崎嶇不平的路,難道不該尊重其選擇?縱然心中有萬般的不捨與疑慮,也要深深祝福與默默支持.孩子原本就是獨立的個體,成人之後,更是一個父母威權不該介入的”人”.前香港總督Chris Patten在泰晤士報的專訪裡說的好:

   You can give children the best context in which to live their lives and show them what’s possible, which is what Lavender and I have tried to do. But you can’t decide what they’re going to do with their lives. I wouldn’t want to. To pull a quote from my career, the beginning of wisdom is the recognition that they’re not colonial dependencies but rival sovereignties. They will go their own way. And you’re never going to stop worrying about them, whether you can help or not. When you’re a parent you’re only ever as happy as your least happy child.

  父母難為.我把Patten的話當座右銘,提醒自己,放手讓孩子追求自己的人生.

  我一面吃早餐,一面對S宣布今日的行程:先去晴光市場吃芋頭米粉湯,再去復興崗的貴子坑踏青,回程或可至天母用餐購物.S全無異議,只是,一出旅館大門,外頭卻下著細雨.他問我計劃二為何?無論如何,我們還是走到中山北路搭公車.從前住在大直,進進出出都要走這長長的中山北路,熟是熟,卻從來沒有在晴光市場下過車.很快就找到傳說中的芋頭米粉攤,老闆還在打點,說是十二點才開張,望著攤位上鬆粉粉的大芋頭,只能徒呼負負.此時還不到十一點呢.雨大了起來,去屈臣氏買了一把傘.那就附近逛逛吧.我的美食餐廳名單有好幾家在這一帶呢.一一尋訪,找到雙城街的欣葉與首爾,中山北路巷子裡的常青餃子館,以及農安街的三井.三井斜對面有一爿小店,專賣義大利麵包,我好奇的走進去看,賣的是無奶油,有嚼勁的歐式麵包與比薩.種類不多,但看起來都很好.我買了一個水果麵包,天然的麵香,與橙皮果乾很諧調.

   下雨天最宜逛美術館,北美館近在咫尺,搭兩站車就到了.強檔是蔡國強的”泡美術館”,S有意識形態上的偏見,而我不喜歡一窩蜂,於是----我們到北美館,我們沒看蔡國強.那,我們看什麼?啊!好讚的”台灣頭----曾敏雄人物攝影展!”我原本就喜歡人物攝影,這次展出的百餘幅都是台灣人物,更具有社會意義.對於攝影,我是門外漢,也不認識曾敏雄,但他的作品讓我很入迷.他能夠讓被拍攝者很自然的表現出獨特的氣質與性情.臉孔會說話:黃友隸的悲憫,陳其祿的霸氣,黃文雄的不馴,陳秋盛的諧謔,謝理法的銳利,廖修平的儒雅…..,我並不真正認識這些人,可是他們的性格躍然紙上.但是,有時人不可貌相,看起來”沒才”的一個老人,卻是大畫家張義雄.先天的悲劇性格竟也表現在不揚的外貌,我想起黃于玲和謝理法筆下的他:履次考不上東京的美術學校,一路坎坷,卻始終堅持畫畫之路.

   人物性格不一定由臉孔表現.展場之中,唯二兩張以背影示人的是高俊明牧師與歌手Freddy.高牧師背對攝影者,面向巨大的十字架.而Freddy宛如神祇的背影,面對的是狂熱的歌迷.這兩張充滿隱喻的對比之作,顯現攝影者深厚的內蘊.藉由正面被拍攝的十字架與群眾來反映兩人的地位:臣服於主耶穌的人道者與操控群眾的偶像歌者.非常有意思.最上鏡頭的,恐怕是林懷民.五官,眼神,舉止,怎麼拍怎麼好看.那是天生的藝術家氣質.S也很喜歡這個展覽,我們互相討論了一陣彼此的觀察,心滿意足的步出美術館.

   決定到雙城街的首爾吃著名的雪濃湯:牛骨加牛肉細火慢燉到呈奶白的顏色.上灑些許蔥花.食客自行加鹽.醇厚甘甜,清爽不膩,頗有港式老火湯的氣韻.一客兩百五十元的套餐,附有白飯及數色小菜:辣白菜,辣蘿蔔,煎豆腐,海帶芽,干絲,餐後還有一小杯柚子茶,用漂亮精巧的杯盤奉上.很道地的韓國餐廳,清靜雅潔.用餐當中來了一家子韓國人,他們也都點跟我們一樣的套餐.雪濃湯是該店的招牌菜,名不虛傳.淡雅適口的一餐.

   雨已停了.我問S何去何從?他說去貴子坑為時已晚,可也想不出去哪.我想起上回和阿月在台大農改場散步的美麗景致,建議去台大.S稱好,但是吃飽中飯的他照例愛睏,卻苦無打盹之處.聰明的他心生一計,於是我們捨快速的捷運,坐上公車,中山北路到公館,夠S睡午覺,而我得以從容觀看街景.台大校園遼闊,空氣清新,農改場那裡古屋數幢,花木幽深,人煙罕至,有如穿越時光隧道回到從前.寬廣的台大讓我們走得腳都酸了.原計劃從新生南路側門出來,走溫州街穿過和平東路,到青田街的兔子聽音樂休憩,喝下午茶.這日走了不少路,S已經腳痛,遂從辛亥路招了計程車坐到青田街口.

那一帶我算熟的.林木扶疏的街巷裡有兔子聽音樂,學校咖啡以及黑潮三家咖啡店.學校咖啡在晚間常有音樂表演,而兔子聽音樂有我嚮往的珠寶盒法式甜點.週末的午後,幾乎客滿,能夠坐下來,真是舒服.我要了一份下午茶套餐,咖啡加蛋糕,幾乎和首爾的午餐同價.侍者端來一盤子四五樣甜點讓人選擇,樣樣精巧可愛,難作決定.最後選了沙巴露.浸過紅茶的蛋糕,濕潤甜美,配香醇的咖啡正好.咖啡館位於巷弄轉角,環境清雅,室內也不俗.只是,一屋子年輕人,吱吱喳喳,有點吵雜.我一邊喝咖啡,一邊旁觀,左邊一長桌少男少女是來慶生的.仔細一瞧,每個女生都是薄施脂粉的美少女.我叫S瞧,他也同意,而且看得更詳細,宣稱在這咖啡館裡的每個女孩都漂亮,”難道漂亮的才准進來嗎?”令人感慨的是,我倆似乎是一屋子人裡最年長的.”中年人都到哪兒去了?”S問.最近不管去哪兒,我們似乎都是最老的.

又走了一遍永康街.順道在高記買了蟹殼黃,再到信義路正記買了鹽水鴨,江米藕,燻魚等熟食,搭上信義幹線往車站,沒想到這一路車不到車站,在二二八公園招計程車,車上流洩著古典音樂,嘿,我第一次在計程車上聽到古典樂.廣播節目主持人說那是海頓的神劇.真是有趣.車抵北平東路,先去天和買麵包(超好吃,後悔沒多買),再到家美提行李,然後步行到台北車站.順利隨興的台北行,終於劃下句點.

   週五S要上台北開會,我們早上就搭高鐵北上.抵達台北時值中午,步行到隆記吃一頓弄堂菜:烤芥菜,醉元寶,蘿蔔絲蜇皮,以及亦湯亦菜的砂鍋十錦.,剛剛好的量,鹹甜濃淡也搭配得正好,我很得意.隔鄰兩桌也是兩人對食,點太多了,都打包回去.

   冬日的台北,陽光普照,走起路來很舒服.信步走到真善美戲院.阿莫多瓦”破碎的擁抱”正在上映.離開演還有一陣子,因為咳嗽還未痊癒,我藉故去成都楊桃冰喝了一杯楊桃湯,再去成都路的咖啡老店蜂大,南美瞧瞧.坐在蜂大裡頭的都是老年人,頗像台南的尚品咖啡.店門口擺了許多廣式點心:雞仔餅,鮑魚酥,核桃酥,杏仁餅….,我買了一塊核桃酥,口味很普通.

  突然間,S說他累了,想回旅館睡一覺,正合吾意,我一早就起來,整天頭疼欲裂.於是從捷運西門站坐到善導寺.這次我們投宿於北平東路的家美旅館.有一次搭計程車到車站時無意看到這間旅館,感覺附近環境很清幽,果然不錯.房間也很好.大小適中,被褥與空氣均乾淨無芳香劑異味或霉味.浴室新穎清潔.一張可坐下閱讀的單人扶手沙發,一套可供讀書寫字的桌椅,足夠了.

   一覺起來,精神舒爽多了.沿著北平東路往東走向華山藝文特區.短短的這條街,十分有趣.旅邸旁邊是高級素食餐廳鈺善閣(因八八風災期間某高級官員去用餐而聲名大噪),再來是曾被選入”2007台北餐館評鑑”裡的大鵬灣食堂.經過文建會,隔不多遠,有一間海島食堂.海島食堂乾淨的玻璃門後賣的似乎是麵包,我好奇的走進去,發現了新天地.這店叫天和,乾淨清爽有質感,麵包都是天然的,歐式的.廣闊的賣場陳售各種有機天然的食品,蔬果,清潔用品等等.而海島食堂位於地下室,我看了一下菜單,似乎很不錯,價位也中等.

   華山藝文特區的老樹與舊建築十分好看.走在裡頭,有一種懷舊的,幽靜的氣氛,讓人忘記外面就是車水馬龍的忠孝東路.我很喜歡那間alleycat’s餐廳,它的室內佈置與老房子搭配得很好,有一種結合歲月痕跡與教養的氛圍.旁邊的幾棵大樹更是不可或缺的要角.alleycat’s出名的是比薩,下次我想來這裡用餐,喝啤酒.假日的晚間還有很好的音樂演出.alleycat’s對面的小樓當晚有獨幕劇的表演,我很感興趣,可惜已經買好兩廳院音樂會的票了.

   和S在紹興南街口分手,他走去天成飯店,我往兩廳院.路上看到康是美,進去買了喉糖.我忘不了幾年前在倫敦聽音樂會時忍住咳嗽的難受.未雨綢繆.走了這一下午,我腳酸了,口也渴了,倒是還不餓.音樂廳樓下是春水堂,在那裡歇腳喝飲料似乎是最好的選擇.可是我很討厭春水堂,每次一進去總聞到一股強烈的滷味氣味,令有味覺潔癖的我感覺不快.幸好靈光一閃,想起兩廳院側門信義路上的歐品坊.

歐品坊是專業的紅茶專賣店,我只聽過,沒去過.時值晚餐時段,踏進去時半個客人也無.我瀏覽了一下長長的”茶單”,第二行的法國早餐茶引起我的注意.上面說其混合了滇紅與阿薩姆,有龍眼乾的香氣.我一向喜愛雲南紅茶飄渺淡雅的煙燻味,毫不遲疑的就點了.紅茶裝在明黃色的厚重茶壺裡,年輕的女侍已幫我倒好一杯.端起來喝了一口,滾燙的茶湯,果真有碳焙龍眼乾的氣味.我一口一口細品,芳香又止渴.一會兒蜂蜜可麗餅上來了.餅嫩蜜香,配紅茶正好.歐品坊賣的雖是高級紅茶,氣氛卻很輕鬆.它的裝潢頗有台南魚羊的調調,隨意中有專業的味道.土耳其藍的大茶葉罐,橘紅明黃粉綠天藍等南法色彩的茶壺與杯盤,配上淺藍色的桌巾與椅子,毫無虛矯氣.唯一令我不滿意的是店家播放著收音機裡的廣播節目.假如放的是古典樂,像日本老式的喫茶店,或者不放音樂,那就更好了.一壺紅茶兩百元,看似貴,實則不然.茶葉是好的,倒出來約莫有三杯,真是值得.而且,厚茶壺的保溫效果很好,喝到最後都還是燙的.雖然等會兒聽音樂會不宜多喝茶,我還是把一壺茶飲光了.

這晚的節目是蕭泰然的鋼琴協奏曲,大提琴協奏曲,以及拉赫曼尼諾夫的交響舞曲.雖不是我喜歡的曲目,但我很欣賞簡文彬指揮NSO,於是趁S去開會時來”度時間.”兩年前的二二八在此聽蕭泰然的1947序曲,受到的感動,尤甚於同場的德意志安魂曲.但是,今日的兩首協奏曲卻令我提不起勁集中精神.有些片段很美,但整體的結構與張力卻失之單薄,有氣無力.說起來,我只是個業餘的愛樂者,擅自把蕭老師拿來與貝多芬等大師做比較,實在失禮.蕭老師夫婦坐在觀眾席裡,當他起立致意時我還是很感動,拼命的鼓掌.

原本對拉赫曼尼諾夫沒什麼期待,印象中他是很耽美感傷的那種浪漫派,他的鋼琴協奏曲,唯美,炫技,非我所愛.沒想到,交響舞曲太好了,層次豐富,充滿戲劇張力,牢牢攫注我的注意力.我跟著每一個音符走,NSO火力全開,簡文彬也擺脫了上半場的花瓶角色,我雖是外行,卻很享受這樣酣暢淋漓的聲響.這是一首大編制的樂曲,不但銅管,木管,打擊樂精銳盡出,還有豎琴與鋼琴.結尾的時候,打擊樂部門又是鑼鈸又是鼓(定音鼓,大鼓,小鼓),還有鈴鼓,管鐘,木琴,令我嘆為觀止.好過癮啊!

音樂會結束,我在閔的唱片行買了一張沃爾夫(Hugo wolf)的唱片和薩依德”音樂的極限”一書.沿林森南路走約莫十五分鐘就抵達家美.從前對這一帶不太熟悉,今日走了兩回已經記住了.我其實不餓,可是還要求S陪我到中山北路七條通吃消夜.闇夜中,北平東路天津街口有情調特殊的燈光,走近一看,原來是台北國際藝術村的村落餐廳,格調不俗,還有一個美麗的中庭.無論白天或黑夜,這裡都是安靜脫俗有氣質的.但是我打定主意要去七條通的日本料理店,下回再去吧.

靈敏

   傍晚的時候,我一面聽蕭邦的鋼琴奏鳴曲,一面備餐.兒子從外面進來,問道:

”最近你怎麼老是聽這首”歌”啊?”

:”你的耳朵真好.前天你坐在沙發上看書時我聽的就是這張唱片.”我高興的說.

”這麼難聽的音樂,難怪我記得.”接著,他嗅聞到爐火上的香氣:

”你在滷肉啊?”

”是呀!”

“怎麼有股酸酸的味道?”

“你好神啊,因為我加了鎮江香醋,做的是高昇排骨,不是台式的滷肉.”

“我的感官好靈敏喔,只有眼睛不好.”兒子笑著說,

“一定是遺傳自你.”

我聞言莞爾,不知他這算是讚美還是抱怨.

妙喻

   我從台北的和果子鋪買回一盒蕨餅.沾著黃豆粉的蕨餅清爽Q軟,兒子吃得很高興.S問:”那是什麼?”我白了他一眼,這還是他陪著我買的呢,正口齒不清的解釋時,兒子突然插嘴說:”就是驢打滾啦!”S更加迷惘:”什麼是驢打滾?”我卻噗嗤一笑.虧他還記得驢打滾.當年赴英,我唯一帶的一本中文書就是林海音的”城南舊事,”兒子把每篇小說都看進去了,包括那篇哀傷的”驢打滾.”由是,也知曉這項著名的北京甜點.雖然沒吃過,沒看過,經過那麼多年,卻能由沾了黃豆粉的蕨餅聯想到驢打滾,厲害!

有理

   養了黑貓Tar之後,兒子經常顯露青春期少有的溫柔面,比如說,常常像抱嬰兒一樣的抱著Tar,左右搖擺,和善的對牠說話.這日,他想和Tar玩,Tar卻不悅的伸出爪子,一陣子後又好了,陰晴不定似乎是貓的個性.我不以為意的繼續看書,卻聽到兒子一面撫摸Tar一面柔聲說:”這樣才對嘛.為什麼大家不能好好相處呢?”我一方面覺得好笑,他怎麼已經露出為人父母者的心態,向”孩子”說教呢?一方面反躬自省,是啊,為什麼大家不能好好相處呢?在三代同堂的五人家庭裡,我好像就是讓大家痛苦的根源.也許,在我發飆的時候,其他的成員都在心裡默問:”為什麼大家不能好好相處呢?”

花瓶

   我望著Tar凝視窗外的端莊背影,跟兒子說:”你看,Tar這樣子好像個哲學家.”沒想到喜愛Tar的兒子竟說:”牠只是隻獃貓罷了.”我驚訝不已:”怎麼這樣說牠!”兒子訕訕的回答:”獃沒關係,只要可愛就好.”我想起歐陽子在書裡提過,她兒子說將來的對象頭腦只要中上就好,但一定要溫柔漂亮.於是,我問兒子,”你將來的太太也是可愛就好,獃沒有關係囉?”他略一思索,即刻回答:”嗯,沒關係,擺在家裡當花瓶,但是一定要溫柔好脾氣.”我懶得探究他話裡的真偽,訝異的是,中文程度不太好的他怎麼會運用”花瓶”一詞?

垃圾

   無意間在露台的紙類回收箱裡發現我的新編辭海.一定是昨天S在掃除時把它當成垃圾丟掉的.真是豈有此理.這本大辭典雖然封面和背脊都脫落了,卻是我寫作時不可或缺的工具書.遇有不確定的字或詞,總要查一查.雖然長年丟置在餐廳的地上,卻是經常打開查看的.S有所不知,以為我連垃圾都懶得丟,就逾矩代勞了.唉,他忘了我的名言:”寶物都在地上.”因為書籍物品氾濫成災,我又不善收納,於是地上都是東一堆西一堆的雜物.雖則亂,我倒是記得各樣物品所在,所以我很討厭S收拾家裡,他常把我的東西”變不見了.”話說回來,他也真可憐,有條有理,一絲不茍的個性,遇上我這雜亂無章的傢伙,以及比我更勝一籌的兒子,夠他受的了.

   兒子這學期修了一門英詩寫作課.看他坐在電腦前苦思,問他在寫什麼?他說老師指定要做一首有若電影鏡頭移動的敘事詩.我想起大學時代讀過的"古舟子之歌"(The Rime of the Ancient Mariner),興沖沖跑去翻當年的英詩課本"Sound and Sense",沒尋著這首長詩,想必是在諾頓版的英國文學全集裡吧.無論如何,卻在"Sound and Sense"裡讀到好幾首雋永的短詩,以下兩首是一個對照頗符合我目前的心境.:

    SONG                                                  

   The year's at the spring,

   And day's at the morn;

   Morning's at seven;

   The hillside's dew-pearled;

   The snail's on the thorn;

   God's in his heaven----

   All's right with the world!

                                               Robert Brown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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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RGE

Rough wind, that moanest loud

     Grief too sad for song;

Wild wind, when sullen cloud

     Knells all the night long;

Sad storm, whose tears are vain,

Bare woods, whose branches strain,

Deep caves and dreary main,---

     Wail, for the world's wrong!

                                                   Percy Bysshe Shelley

這一年來,真的感覺由天堂掉到地獄.反差好大呀!

幸好逆境中也有片刻的寧靜與快樂.多半是由書,音樂與電影中得來的.善感的詩人說出我的心情:

DUST OF SNOW

The way a crow

Shook down on me

The dust of snow

From a hemlock tree

Has given my heart

A change of mood

And saved some part

Of a day I had rued.

                                     Robert Frost

也有令人會心一笑的慧黠之作:

GIFT

   You tell me that silence

is nearer to peace than poems

but if for my gift

I brought you silence

(for I know silence)

you would say

   This is not silence

this is another poem

and you would hand it back to me.

                                           Leonard Cohen

吉光片羽,帶來美麗又溫柔的撫慰.

Last Chance, Harvey(中譯”愛,從心開始”)不算是頂好的一部片子.我所喜歡的,是艾瑪湯遜的演技及其所扮演的單身熟女.這位熟女,儘管白天上班,餘暇學寫作,卻仍芳心寂寞.更有甚者,還要費心照料,應付獨居的老媽媽.老人囉嗦,無安全感,無時無刻拿起電話就打給女兒.於是,每每約會當中,女主角常要中途離席接電話,多麼掃興啊!但這位難得的西方孝女對母親卻很有耐心,不見厭煩之色.這些年來,我照顧病弱的母親,對女主角的感受簡直是心有戚戚焉.而讓我又悲又喜的,是電影裡那一幕幕熟悉的倫敦風景.2001至2002年羈留倫敦時,沒想到那是我一生美好時光的頂點.

一家三口在北倫敦過著親密的小家庭生活.無親無戚,只有幾個新近認識的朋友.偶爾感覺寂寞,多半時間卻忙於探索新鮮的異國文化與有趣的倫敦城.語言既無問題,我們很快就融入當地,過起居家閱讀,出門散步的日常生活.環境安靜,節奏沉穩,我們享受著在台灣無法體會的安寧穩定,一種類似隱居的感覺,可大街就在咫尺之外,萬物不缺.

假日時往城裡跑,看電影,聽音樂會,進美術館,逛市集,書店….,Last Chance, Harvey裡所呈現的倫敦南岸,就是我們經常造訪的所在.三十八歲生日那天,像片中女主角一樣,我穿著大衣,在刺骨的秋風裡漫步河邊.秋意蕭索,然遊人如織.街頭藝人幽幽唱起蓋西文的夏日時光,黃葉隨爵士唱腔片片飄落,倍增情調.國家電影院前有露天舊書攤,蒼黃古舊的書配得上倫敦陰沉的天氣.花少許錢尋寶,在物價高昂的倫敦誠為一大樂事.國家電影院雖略顯老舊,活動力依然旺盛,經典名片的播放,不曾停歇.我們曾在此看過”飛天老爺車”與”阿普三部曲.”

當天漫步於南岸,是為了晚上在皇家節慶廳聽一場音樂會.那是我的生日禮物.丈夫出錢買票,兒子乖巧陪伴,豈不幸福?倫敦愛樂當晚演出拉威爾的組曲”柯普蘭之墓”;西貝流士的第五號交響曲,以及現代作曲家Saariaho為小提琴與管弦樂而作的曲目,由名家基東.克萊曼演奏.如今我不太記得那些音樂了,然而丈夫的耐心,兒子的安靜讓我永銘於心.

女主角上寫作課的國家劇院也是南岸的文化重鎮.可惜我在那裡看過的唯一一齣戲卻不知所云,只好半途落跑.它的附設書店倒是十分好,面臨散步道,採光良好,表演藝術書籍非常齊全,專業,入門皆有.除了劇院,節慶廳與國家電影院也都有書肆與餐飲,喜愛藝文人士,足可在此消磨竟日.南岸文化中心往東有著名的莎士比亞環球劇場,古色古香,在”莎翁情史”裡曾經入戲.而西邊的倫敦水族館也曾出現在”偷情”這部電影.做為一個文化內蘊十足的都市,倫敦是許多電影取鏡所在.光是在南岸,就有這麼多可取景之處.何況從南岸往對岸看,更有聞名的聖保羅大教堂與國會大廈.

Last Chance, Harvey裡另一個重要場景是Somerset House.那是我非常喜愛的一個地方.它位於河濱大道(Strand),對過是劇院,酒肆,商舖林立的鬧區,科芬園與蘇活連成一氣,歌舞昇平,日以繼夜.往東是堂皇的艦隊街,直通到威嚴冷肅的金融中心—the City. Somerset House背向泰晤士河,與南岸遙遙相對.灰色的建築低調嚴謹,有英國人一貫內斂的風格.臨馬路那一邊是典雅的科朵美術館,穿堂的大理石廊柱溫潤美麗.小巧的館裡,有豐富的印象派收藏.包括高更的”不再境’與馬奈的”富麗貝傑酒吧”.如果在倫敦只有參觀一間美術館的時間,我會選擇科朵.

科朵後面,寬廣的中庭裡噴泉跳著舞,為嚴冷的氣氛增添幾許輕快.特別是在夏天,陽光下,戲水的孩童顯現出英國人難得的活潑.電影裡男女主角於晨曦中來到冷寂的中庭,相約中午再見.未料男主角因心臟病發而爽約,女主角落寞獨坐,黯然離去.黎明的中庭取景甚好.天氣清朗,然陽光尚未鋪入,地下濕冷.女主角想起一度懷有的嬰孩,哭泣了起來.青春易逝,一去不復返,中年的她,侍奉母親,渴望愛情,懊悔沒有把握住做母親的機會.女人潛意識裡總脫離不了母性?我想起那年夏天,明媚的陽光裡,噴泉跳得老高,我和朋友帶了幾個孩子在這裡看典雅幽默的法國式嘉年華會,踩高蹺小丑,抹白粉的貴婦,宮廷人物….,好一場盛會!如今孩子已成人,我也年華老去,往深處細想,怕不也要啜泣起來!生命中的夏天已遠颺而去,彼時,父母健康,孩子聽話,我儘可照著自己的節拍,隨心所欲,自由自在,輕盈如飛鳥.

現在的我,被無形的壓力困住,有翅難飛.倫敦一年,是一生中最奢侈的黃金時光.沒有一天虛度.既平靜又豐富.時間既不能倒流,我也不該再怨嘆.雖然忙亂,家人齊聚一堂總是好的.明年兒子就要離家讀大學,父母已如風中殘燭,我該調整心態,抓緊這三代同堂相處的機會.現在的淚,往後回想起來也許都是甜的.我低聲為自己加油:Last Chance,A.

   夏日午後,從家裡徒步至台南公會堂.自從重新整修完畢以來,我還不曾有空造訪這棟日式洋風建築.沿著南門路的人行道,經過南門城,自來水公司,孔廟,文學館,民生綠園,氣象測候所一直到公會堂.美麗的鳳凰花一路伴隨.台南長大的我,對路上的景致自是熟悉,他們是我生命的一部份.我的童年,青少年時代,雙腳走遍以中正路為中心的舊市區.幾乎沒有不熟悉的地區.但是,在公會堂裡看著舊照片時,突然記起來公園路上靠近公會堂的地方曾經有一座美麗的市立圖書館.它拆除了至少有三十多年,難怪我已習於現今的樓房,而整個忘記它的存在.

   記憶中,這市立圖書館是兩三層樓的西式紅磚建築,外觀優雅秀麗,引人注目.我偶爾會隨家人經過,卻從來沒進去過.小學三四年級時,級任老師曾帶全班進圖書館參觀.雖是幾十年前的事,我卻清楚記得裡頭的安靜,陰涼.空氣裡有淡淡的木頭香氣與公家機特有的油墨文書味.我們不由自主地噤了聲,安靜地跟著老師,看他從一個一個木頭抽屜裡拉出書目卡,教我們找書的方法.這個圖書館有一種莊重,嚴肅的氣氛.雖然喜愛閱讀,身為小學生的我卻有幾分害怕,覺得那是高不可攀的文化殿堂,因此,也沒再進去過.沒想到,一兩年後,市政府竟把這座內外皆美的圖書館夷為平地,建起通俗的大樓,我與它的邂逅,就這麼乍現即滅.府城作家葉石濤與許達然,都曾在文章裡提到他們在圖書館出入,閱讀.日據時代設立的這個圖書館,想必是知識份子,文學愛好者的心靈綠洲.它的拆除,對他們的厄傷恐怕難以彌補.只是,在政治氣氛仍然高壓抑鬱的七O年代,有誰敢抗爭,反對?國民黨的反日情結,讓他們拆除日式建築物毫不手軟.

   現今位於忠義國小對面的公十一公園就是一個例子.那裡原本是綠樹蔽天,清幽靜謐的神社.終戰後變成忠烈祠,仍舊幽深如公園.三四歲時,上班的父母每天用腳踏車載我到外婆家托育,總會經過那片茂密的濃綠.靠近永福路那一側有小小的市場,還記得父親把我寄放在菜攤子的木架上,匆匆去買幾樣菜.當時沒有冰箱,不時興外食,上班族下了班還得買菜張羅餐食.年幼的我,獨坐菜攤上,略覺孤寂卻不惶恐.抬眼望去,四周儘是高大的樹,那是我最早的記憶之一.後來,市政府盡除林木,蓋起一座大大醜醜的體育館,那可能是全台灣最早的”巨蛋”了.裡頭不時舉辦一些籃球賽,拳擊,馬戲團,公家集會等等活動.當時年紀小,只覺得體育館新穎有趣,而今想起,卻默默悼念那片消失的樹林.

   體育館的隔壁,也就是地方法院的對面,有一間實踐堂.實踐堂的建築類似眷村裡的介壽堂.我猜它原先是國民黨或公務員集會的所在.後來變成電影院,專門放映二輪西洋片.因為離家近,父母常常帶我們去那兒看電影.還不識字時,偶爾會問父母劇情,多半時間默默觀影,看不懂就坐在黑暗中胡思亂想.後來看得懂字幕,便愛上電影.每當父母宣佈要去看電影,我們便一聲歡呼.至今仍記得在實踐堂看的許多電影:真善美,黑鬍子,金龜車,原野奇俠,往日情懷,劫後英雄傳……,那是少娛樂的年代最充實歡樂的記憶之一.實踐堂後來不放電影了,一直閒置在那裡.最近路過,看見它半廢棄的模樣,心裡不覺一陣愁悵.童年的時光一去不復返,連可供回憶的建築都憑空消逝,所能依賴的,唯有自己的腦袋.

   小時候住在南門城邊的日式宿舍.雖然不大,但是榻榻米房寬敞潔淨;客廳一組沙發,一臺唱機,小巧溫馨;外頭的院子有樹,清幽涼爽.我約莫三歲,卻記得家的模樣.家對面廣大的操場,是名為鳳凰球場的橄欖球場.台南市的橄欖球發跡很早,父親自中學時就開始打橄欖球,等我們住在宿舍時,生活與球事更是分不開.球場的後面是市政府,有紅磚樓,有木造建物,還有幽靜的花園與噴水池.當時的治安很好,一起床我就可以恣意漫遊.有一早走到花園一隅,不知怎的跌落水池,幸虧在池畔用功的青年學生把我拉起.後來市政府遷移,原址大興土木,蓋起著名的建興國中,那是九年國民義務教育的伊始.美麗的小花園不見了,而那一年,我們也搬進新蓋的兩層樓鋼筋水泥宿舍.新家的興奮沒有持續很久,因為我始終懷念日式宿舍的榻榻米與院子.後來,只要看到日式宿舍,心中便生欣羨,我多麼喜歡日式宿舍那簡潔流暢的空間感;寧靜的氛圍,還有林蔭深深的庭院.

   當時南門路兩側以及其巷弄裡儘是日式宿舍,大小不同罷了.那些宿舍大都屬於市政府,水利會,學校等公家機關,住在裡面的人,好像都有一種斯文嫻靜的氣質.四年級時班上來了一個轉學生,她爸爸是水利會會長,住在南門路五妃街口一間特大的日式宿舍.我最喜歡去她家玩.她家滿足了我心深處對日式宿舍的想望.紙門隔開的一間間榻榻米房,任由我們進出.光潔的木廊,可以眺望庭院的風景,微風穿梭,光影灑落.院子裡栽植各種果樹.裡裡外外,我們怎麼玩都玩不膩.

   南門路是全台南市最有氣質的一條路.學校,古蹟,綠樹,形塑出文教區莊重典雅的氛圍,而巷弄裡古典的宿舍或精巧的洋房,呈現出一種低調的好教養.可惜,才四十多年的歲月,樹木一棵一棵被砍倒,佔地廣闊的宿舍變成公寓大樓,南門路竟連一間日本宿舍也留不住,怎不令人愁悵.更甚者,連鋼筋水泥的公家宿舍也漸漸不保.府前路的台銀宿舍群,原本整齊雅潔,卻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賣給建設公司,蓋出具有壓迫性的高樓,以及光禿禿,連一棵樹也沒有的”豪宅.”城市的風貌,慢慢的變化,終至完全改觀.缺乏共同的歷史記憶,如同沒有靈魂的軀體,空洞而虛無.哪天,南門城邊我成長的市府宿舍也被拆除時,我就徹底的失根了.

  我是道地的台南人,母親燒得一手好菜.小時候沒什麼吃外省菜的機會.那是不時興外食的年代.我們常去的,不外乎”新南振”西餐廳,”都”日本料理,”赤崁”日式快餐,或者巷口老戴的陽春麵.記得友愛街有兩家外省食肆,一是南都戲院斜對面的餃子館,一是三六九.小小年紀的我不太記得在三六九吃些什麼,只覺得比餃子館的精緻美味.中正路西門路口有一家”小小大東園”,很特別的名字,樓下店面一大堆疊得高高的蒸籠,大概是做些小籠包之類的點心吧,座位在樓上,我們從來也沒上去過.

   第一次吃外省菜是中山女中對面的小洞庭.簡陋的違章建築裡賣的是很道地的湖南菜,口味濃郁厚重,和母親偏清淡的菜比起來顯得美味多多,我一吃驚為天人,愛得不得了.那時約莫是小學高年級,還不會做菜卻常看食譜,當下就立下心願,將來我自己掌廚時,一定要做這樣鹹香好吃的菜.

   回想起來,除了三六九的小籠包和老大房旁的炸春捲,在台南時並沒有機會吃江浙菜.到底是什時迷上江浙菜的,並不明確.可能因為常看美食文章,而台灣的美食家,剛好都是江浙人士,像逯燿東,朱振藩,王宣一,韓良露等等,長久以來,便產生一種心嚮往之的心理.記得八O年代末,大學剛畢業在台北工作時,不曉得從哪兒看到秀蘭小吃的介紹,寫得那麼好,遂把它列入最想去的餐廳.生日那一天,和當時的男友(現在的丈夫)以及他的兩個要好同學一起去秀蘭.從沒吃過江浙菜的我胡亂點了三四樣菜加上一道湯,菜色記不得了,只知有一道黃魚.菜的滋味如何倒沒印象,永難忘懷的是,男友跑去付帳,又青著臉回來向同學借錢我們才走得出去.唉,真是初生之犢不畏虎,我不知秀蘭是全台北最貴的餐廳之一,還點了最貴的黃魚.好久以後才知道,人家嘲諷秀蘭為”小吃大會鈔!”後來我又帶原班人馬去了鼎泰豐.當時的鼎泰豐已頗有名氣,但不像今日需要排隊.我覺得東西很可口,價錢也還好,但男友那兩位出身中部的同學卻說好貴.也不知是否那時種下的果,現在丈夫很愛吃上海湯包.那大概是他最喜歡的外省吃食了(還有醃篤鮮).

   兒子在台南長大,美味的台南小吃他愛的沒幾樣,倒是很愛上海點心:湯包,蟹殼黃,湖州粽,寧波湯圓,炒年糕,煨麵,八寶飯,棗泥鍋餅….,每次上台北,總要為他買一些蟹殼黃與粽子.有一回我們母子倆在101的九如吃晚飯,簡簡單單的獅子頭,炒青菜與酸菜肚片湯,卻讓挑嘴的兩人滿意極了.台北是美食天堂,中西日式料理應有盡有,貪心的我往往意亂情迷,可每次都還是想吃江浙菜.我上台北的次數不多,這幾年下來,也吃了一些江浙館:極品軒,隆記,銀翼,蔡萬興,高記,蘇杭點心.我最喜歡隆記和銀翼,菜色道地,價錢可親,氣氛非常懷舊.也常在億長御坊買熟食:臭豆腐,燻魚,蔥烤鯽魚,辣椒鑲肉,江米藕,炸丸子等等小菜,熱吃冷食皆宜,常常買了在旅館吃或帶回台南.

   江浙菜從來不是急就章之物.材料也許不名貴,可是烹調非常講究,用心,甚至複雜.菜通常是慢燒入味,像雞湯,煨麵,烤菜;有的軟糯腴美,如紅燒烏參,無錫排骨,粉蒸肉,獅子頭;有的清爽鮮美,比方清炒蝦仁或雪菜百頁.菜裡頭加一點紹興酒,更有特殊的風味.那樣軟糯濃腴,層次豐富的滋味,是真正的江南味,黏膩綿長,與清爽簡潔的北方菜大異其趣.江浙菜總讓我想起金庸筆下阿紫阿朱的江南:桃紅柳綠,暖風薰人,整日吃美食,賞美景,聽戲曲,泡澡堂,難怪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我雖討厭上海人的跋扈,但江南文化孕育的美食,在中國菜裡到底數第一,愛吃江浙菜的 我這麼認為

音樂的救贖

   母親住院其間,我不只心情煩憂,更因為奔波於醫院與家庭間,體力不支,時間破碎,難以閱讀,遑論看電影.唯一能滋潤心靈的,只剩音樂.驅車往返醫院,照例按下CD鍵.遠在母親生病之前,布蘭德爾彈奏的舒伯特奏鳴曲已陪伴我很久了,舒伯特既然耐聽,我就一直放,天天聽.直到有一天,覺得心情太愁苦,而舒伯特的鋼琴奏鳴曲反映人生真實痛苦的一面,成日浸淫其中,豈不愁上加愁?於是我換成莫札特的”費加洛婚禮”,心緒果然不同,伯爵夫人渴望愛情的詠嘆調,美麗動聽,讓我暫時忘卻憂慮.聽了一陣子,有一點點膩,又換回原來的舒伯特.此時,反倒覺得那誠實面對生命殘酷的樂音貼近我的心情,有如知音.

有時開丈夫的車.他車上的貝多芬與馬勒也放很久了,約有一年吧.每次聽貝多芬的第五與第九,那鐘鼓齊鳴,堂皇莊嚴的樂音總像天啟一般,令我從脆弱憂傷中上升到光明堅毅.等紅綠燈的時候,我不知不覺閉上眼睛欣賞眾樂器美妙的融合,可惜十秒之內就要張眼面對現實.

   極為疲倦的一日,極須睡眠,卻又因為煩惱母親的病情而睡不著.我放貝多芬的鋼琴三重奏.大公,幽靈,Gassenhauer,專注仔細的聽.大,小提琴與鋼琴,纏繞,融合,行雲流水,亦莊亦諧,七十多分鐘過去,我的身體仍累,心靈卻很飽足.貝多芬既深又廣.能勵志,能幽默,能優雅,他是作曲家裡的哲學家,經得起一再的探索.

   還有史特勞斯的”最後四首歌”.總覺得那音樂像是平塗的一幅水彩畫,寧靜,平和,淡雅.沒有濃烈激動的情緒,一逕的平靜沉穩,即使面對向晚.那是一種經歷過世事之後的冷靜滿足.臨終時,我想聽這樣的音樂,特別是第三與第四首.我的唱片是潔西諾曼的版本,她的聲音秀氣高雅,管弦樂與女聲結合得真美妙.聽著聽著,靈魂彷彿被滌淨了.

    數度折騰,母親終於出院了.不必再往返醫院,但在家也有做不完的事.空閒的時候,我聽Anne Sofie von Otter的專輯”In My Element”.那是去年十二月和美玉去國家音樂廳聽范歐塔的演唱會時買的.曲目多元,有古典,有現代.范歐塔詮釋得很好,像個百變的演員.我喜歡Kurt Weill奇特的風格,還有舒曼,馬勒,葛利格等歌曲大師.最後兩首是普賽爾的”When I am Laid in Earth,”和Dowland的”In Darkness Let Me Dwell”,莊嚴,平靜,優美.能這樣面對死亡是一種福氣.令我感傷的是第一首:”I Let the Music Speak.”東歐風的手風琴前奏一響起,我就想起今年春天在普吉島渡假的快樂時光.當時是帶著這張唱片去的.不過才半年時光,怎麼世界就顛倒過來了呢?彷如隔世.

   幸好有音樂.

請點選以下網址進入:

http://www.youtube.com/watch?v=zgkXNPa8aMY

  Philip Roth的小說Dying Animals改編成電影Elegy,中文片名譯為”禁慾”,實在不知所云,與整部電影的氛圍更是搭不起來.這是非常深沉精緻的一部片子,形式與內涵相得益彰.四五個主要演員以精湛的演技完美的詮釋出作者想要表達的深度.除了劇本優良,我尤其喜歡電影裡的配樂以及光影細緻的攝影.這兩部份豐富了影片的質感,也間接地襯托出主角---一個精通文學藝術的大學教授---的氣質與個性.清脆理性的鋼琴曲(我聽出有一首巴哈),以及女聲與管弦樂的唱合,清明,理智,澄澈,全然沒有感情用事之意.只有在接近結尾時,男主角為女主角掌鏡留下倩影時才出現溫暖的弦樂與鋼琴合奏,把男主角的心境變化表達得真適切.女導演依莎貝拉庫謝與珍康萍一樣,以女性特有的纖細敏銳,雕細鑿出好看又有深度的電影,她們都是懂音樂的,把音樂的隱喻用到極至.

   我沒讀過Philip Roth的小說,但從電影可以推測其作品探討的主題既深又廣.特別是知識份子的世界(”人性污點”也是).學識,藝術,性,愛情,自我與家庭的掙扎拉扯,人生的意義與選擇,生命的脆弱無常…..,Roth擲地有聲的拋出令人深思的各種議題,最後,以淡淡的哀傷呈現出人生並不完美的事實.知識份子,看似獨立自主,又有各種才華從事豐富的心靈活動,可是在情感的企求上,實與凡夫俗子無異,反而更因為追求自我而不能在親密關係與個人領域間兩全.犧牲了正常穩固(也就是禁錮)的關係,最終就變成一個孤獨脆弱的靈魂.他吟唱的是知識份子的哀歌.整部電影,不管內容,音樂與影像,都讓我感覺到悽悽,冷冷,清清.

   放縱自己是很享受卻也很有罪惡感的事.小時候,盡情偷喝冰箱裡濃綢酸甜的可爾必斯,一邊提防著不被母親或弟弟看到,過癮極了.寒暑假其間忘情的看書直至夜深,理直氣壯,但月考其間,還偷偷的看小說,內心微微不安,可也無法控制.只有準備聯考時才下定決心不碰課外書.生死存亡之際,理智到底是有的.

   人到中年,自制力並沒有增強,倒是欲望降低,生活裡放縱的事也沒那麼多了.最縱容自己的大概是睡眠吧,而這又跟貪看書有關.越晚睡,隔日就越晚起.自律甚嚴,早睡早起的丈夫每每看不慣,可也束手無策.若是英文書或非小說,因為讀得慢,尚有節制,若是中文書,因可一目十行,往往看得欲罷不能,不吃不睡,把自己弄得疲憊極了.平日兒子上學,我需要維持家庭正常運轉,不敢放縱自己脫離常軌.這個夏天,卻有兩次脫軌.

   送兒子坐車到恆春後,我立刻直奔墨林二手書店,逛了大半天,以區區數百元的代價,買了周采芹的”上海的女兒”,蔣曉雲的”姻緣路”,蕭颯的”二度蜜月”,還有英文的湯瑪斯摩爾傳及e.e.comings詩集.回家就先從”上海的女兒”看起,哇,好好看,隔天到台東度假,一有空我總手不釋卷,其間穿插著游泳,散步,用餐.早就該睡了,書還放不下.臨就寢前去外面站了一下,月亮已從中天下沉,繁星晶亮.度假期間,沒有細瑣的家事,沒有惱人的家人情緒,放空一切,盡情看書,精神上徹底解放,但睡眠不足還是很累人.新書在旁,我就是學不會早點睡.

   和T一家去台中度週末.兒子和f自行逛街,我在勤美誠品隨意逛,雖不喜歡這間誠品的風格,火眼金睛隨便一掃,還是取了周婉窈的”面向過去而生”,陳芳明的”2007陳芳明”,焦桐的”暴食江湖”,以及Steve Lopez的”The Soloist”.在金色三麥暢飲啤酒後儘管微醺,回到旅邸,S早早上床,我靠坐在舒服的單人沙發上秉燭夜讀,不知疲倦為何物.雖然沒人管我,到底還是心虛,上床時我不敢看手錶.隔日回到家又熬了一夜,書都看得差不多了才甘願.

   我不敢一次買太多本中文書就是這樣.貪心,自制力又差,一發就不可收拾.幸虧自知之明還是有的,也就不至於常有放縱之事.

   不知為什麼,這幾年很怕颱風,尤其是夜裡.一下雨就被驚醒,立刻起來關窗戶,若是風大,那呼呼的風聲常令我徹夜難眠.星期五夜裡風聲大作,我幾乎整夜醒著.隔天父親節,我們早已決定回台中,好久都沒回去了.婆婆打電話來說風雨太大,要我們別回去,S應聲說好.我不喜歡已做的決定有變動,也覺得風已稍歇,颱風似乎已漸去漸遠,阿和吵著要和很久沒見面的堂弟玩,在我們母子的堅持下,S不情願的開車出門.在台南市區還好,一上高速公路沒多久,雨勢大的驚人,我們開著閃燈,跟著前面的車,幸好到了雲林雨勢就小了,台中有細雨,但是很平靜.我不曉得台南雨勢如何,晚飯打電話回去,母親說雨已變小了.我鬆了一口氣,有點擔心大雨會造成露台積水,怕水流進屋裡.

   隔天看報紙,說中南部漲大水,災情嚴重.宅心仁厚的S心裡很沉重,為災民悲嘆.我比較沒那麼敏感,還吵著要去台中吃下午茶,沒想到過午之後雨大了起來,在兩老撐傘的庇護之下,我們匆匆跑進車裡,透過模糊的窗玻璃和婆婆揮手道別.雨追到中部了,雨勢之大,一如前一天北上時.這樣的天候開車既危險又疲憊.越往南雨越小,與前一天正好相反.但是從嘉義開始,我看見大片的平原田野全泡在水中.積水甚深,房子有一半的高度在水裡,椰子樹只看得到頂端.麻豆交流道封鎖起來.

   回到家,我煮了一鍋飯和雞湯,兒子卻說想去外面吃.等我們晚餐畢回來,管理員打電話上來通知說明天起要停水,大樓水塔的水用完就沒了.我不以為意,以為只要一天就可沉澱好濁水.上回說要停水,我們儲了一浴缸的水,都沒用到水就來了.這次只用湯鍋裝了一鍋水.10日我起來還一直有水用,還想著是不是該洗衣服,又怕洗了浪費大家的水.三四點時發現水龍頭快沒水了,趕緊接了一大鍋水,又煮了開水,然後水就沒了.當日晚上,無法開伙,只敢去有名號的店吃飯,兒子不想再去上海湯包,我們就去了大戶屋.他們的水也是自行買的.為了做生意,店家無不想盡方法,真是厲害.我們也不遑多讓,兒子去新光三越上廁所,還想到帶乾淨的衣服在書包裡,隔天開學可在學校的淋浴室洗完澡再回來.這一切都還好,只是廁所無法沖水很令我不舒服,只好少喝水少上廁所.

   11日近中午起來還是沒水,我的早午餐好解決,煎蛋火腿烤麵包,全不沾水.我把除濕機集來的水倒進馬桶水箱,半箱水沖力不好.我不時就走去開水龍頭看看水來了沒.正想去取水站看看,卻聽到鄰居提水上來的聲音.原來隔壁的活動中心有地下水可供人取用.我家沒什麼大容器,只有露台上那個大水桶,估計約有四十公升吧.(看了別人的取水桶才約略有概念)兒子一放學我們就去取水.不用排隊,很快就裝好了.兩人合提,雖重也還算好.寶貝兒子跟我一樣重視馬桶清潔,這四十公升的水全倒進了水箱把馬桶沖了個乾淨.我們再下去一次.他說可獨自提一大桶水,要我再拿兩個容器下去.於是我提了一大一小兩個湯鍋(正巧有提把,真好用呢)一人提四十公升的水著實吃力.我怕兒子傷到了,公寓門口放下我那兩鍋水,幫他把水提進電梯.

   晚上不想再去外面吃,怕店家碗沒洗乾淨.我把前天煮的雞湯和白飯加熱,再煮一道悶大黃瓜,簡單地吃了晚餐.聽說明天早上八點就會有水.我把碗盤放進洗碗機,用大水桶的水簡單洗了個澡,剩下的全部倒進馬桶水箱沖乾淨了心裡才舒爽.喔,我忘了S還沒洗澡,他只是在醫院的洗手台洗頭罷了.我和他又下去提了一桶水,他很得意的告訴我他用的水比我更少.啊,我們家算是很省水的吧.人家在大賣場整箱整箱的買瓶裝水,也去取水站排隊取大量的水,我們真是太有平常心了.比較有危機意識的S買了兩瓶1000cc的蒸餾水,直到目前,我也用了不到半瓶.家裡用水其實不多,最大的量,到今天才知道,是馬桶用水.

   明天水來了,我要好好的洗廁所,洗衣,洗碗,做菜.只要想到有水可用,做再多都不累!

   在保安市場的魚攤買魚怕不有兩三年了吧!一直很滿意,只是我不善討價還價,也不太懂市場行情,有沒有買貴了就不知道.最近一次去買完魚,又到遠一點的小卷專賣店買小卷,眼光直直的看著老闆娘幫我切小卷,旁邊一個婦人跟老闆娘聊著天,”伊足好買賣ㄟ.”我以為他們在談論別人,搞了半天才知道是在講我.原來那婦人是我慣常光顧魚攤隔壁的老闆娘.”喔,你在講我喔?”她笑了,似乎在想怎麼有人這麼傻,”伊攏給阿X買魚,”她對小卷老闆娘說,又向我:”阿你今仔日沒跟她買螃蟹啊?你足好買賣ㄟ呢!”言下之意好似我吃虧了.我笑了一下.心裡有點想問她:”我是不是被人家賣貴了?但是素來個性拘謹,話到嘴邊也就算了.回家說給S聽,他笑了,”是啊,難怪你在菜市場那麼受歡迎,從不講價,又好說話,人家看到你心裡都說阿憨ㄟ來了!”

   過沒多久,我又去買魚,看到一尾大大的金鐘.這種魚肉質細嫩,清蒸或煮湯都很適宜.”我能不能只買一半?”兒子和母親不吃魚,我們夫婦和父親三個人吃委實太多了.”剩一半不好賣啦,你買一尾分做兩餐吃啦!”好說話的我默默答應了,也沒學會說算便宜點.回家一半凍起來,一半拿來蒸.微波爐轉呀轉的,味道漸漸出來,卻不是魚香,我疑惑了一下子,即刻瞭然:是藥水味.上桌勉強一嚐,魚肉是嫩,但有藥水味.S也同意,並且當機立斷的說:”不要吃了.”我覺得很掃興,漸漸醞釀起一股怨氣:”我一定要去告訴那老闆娘.真是太過份了.跟她買那麼久,還賣給我有藥水的魚,也很貴呢!”買東西我不容易記住價錢,只記得她跟我說那魚一兩二十多元.”對,你一定要去跟她說,說我丈夫很生氣,”S在一旁敲邊鼓.

   雖然記掛著要去反應我的不滿,卻因為跑去東市場買菜,接著又出門去玩,一直沒有機會再去保安市場.偶爾夜深人靜時細細一想,心裡還是氣.被人矇騙的感覺真不好.我雖然古意,可是被惹惱了,脾氣也是壞得很.這日,終於需要上保安市場了,我直驅魚攤,老闆娘微笑著看我,沒想到我冷冷的說:”上次你賣我的金鐘有藥水味.我很生氣,跟你買這麼久了,你還賣我有藥水的魚,而且還賣那麼貴!以後我不跟你買了.”說完我頭也不回的走了,只聽她在身後絮叨說她也不知道哇,要拿花身仔補償我…..

   我也不希罕她的補償,我不在意金錢的損失,而是我的單純被傷害了.我直走到遠遠一端的菜攤買菜,挑了好幾樣菜之後魚攤老闆娘趕來了,”這些花身仔補你,”她把魚塞進我的菜籃裡.”毋免!”我面無表情,不想看她.”你毋當受氣啦,”看我不理,她轉向賣菜的:”嘿魚有藥水我嘛毋知!伊那麼好的人客,想留都來不及我怎麼會賣她有藥水的魚,呢!”平日口拙的我竟巧巧的回了一句:”說不定你覺得我足憨啊!”她訕訕的說:”勿會啦!麥受氣啦!後屆有欠加擱來.”

   我不善於對不熟識的人發脾氣.這樣在公眾的場合對人生氣,渾身不自在.雖然充分表達出我的不滿,卻完全沒有勝利的快感.我懊惱著,原本單純愉快的買賣關係,為什麼變得這麼難堪?雖然錯不在我,經過這一番吵鬧,以後也不好意思再去跟她買魚.我就是臉皮薄.我仔細思量反省,為什麼菜市場的人會佔我便宜,即使我是老顧客?我看起來真的很憨嗎?不時就會買到無滋味的鳳梨,軟熟的芭樂,硬硬的豬肉.人家那厲害的,精明全寫在臉上,舌燦蓮花,又挑剔又殺價.我怎麼也學不來.我受的教養,不作興這樣計較批評.難怪被當成軟柿子.

   我的憨,想來是遺傳自父親.我和他一樣,書讀得不錯,可是日常生活的應對智慧很低,旁人看來簡直像笨蛋一樣.我們父女都是書蟲,雖讀萬卷書,卻是人情世故的白癡.父親寬厚,而我沒心機,同樣幸運的傻人有傻福.頂多買東西被騙罷了.喔,聽說父親剛畢業時在新化當老師,被學生騙了一筆錢呢!母親也覺得父親傻裡傻氣的.她常開玩笑對我說:”你爸爸考上台南一中是不是偷看阿材伯的考卷才考上的啊?”阿材伯是父親從小學到高中的同學,機伶聰明,和父親完全不一樣的型.我想到我的公婆.他們是很有生活智慧,腦筋轉很快的莊稼人,精明卻溫厚.說不定他們也偷偷納悶:”媳婦雖是大學畢業,怎麼笨笨的啊?”是的,笨笨的媳婦正因為被壞心眼的壞室友所陷害才得以嫁給他們的好兒子.這,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高中好友惠君曾經不滿我在信件或文章裡說自己愚,魯,鈍,,拙等等.她說:”你這是謙虛還是真這麼想?如果真這麼想,那S怎麼辦?他娶了你不也是笨?我們這些朋友和你來往這麼久豈不是笨?”啊,沒想到說自己笨也連累到好友.實在是,人是有趣的動物.我固有纖細善感的一面,卻更常顯現出憨愚,生活上無法招架的事太多.而那部份,是與我聰明的眾友人毫不相干的.我的憨,雖讓我吃了一點小虧,卻也是人生快樂之源.權衡一下,我也不那麼在意了.寧可被人負,也不要負人.憨直的人比機關算盡的人快樂多了.這樣說,我到底是憨還是不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