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Y JACT'S 烹 飪 課

   母親告別式的隔天起,是”他們在島嶼寫作”系列電影的放映期.其中有好些是我心儀的作家.雖然有些瑣事要忙,我還是抽空去看了四場.最喜歡王文興和楊牧.電影表現出作品的深度與作家獨特的氣質,很美的人文風景.而直接衝擊到我心靈的,是”朝向一首詩的完成”片尾.雖然我的理解速度跟不上鏡頭的快速,但是,詩裡的盼望深深感動了我.散場時我還記得最後的兩句:

”愛是心的神明….”何況

春天已經來到

我感覺到一種含著眼淚的喜悅.回家查了一下,那是收集在詩集”有人”裡的”春歌”.電影裡楊牧朗讀的部份如下:

“比宇宙還大的可能說不定

是我的一顆心吧,”我挑戰地

注視那紅胸主教的短喙,敦厚,木訥

他的羽毛因為南方長久的飛拂而刷亮

是這尷尬的季節裡

最可信賴的光明:”否則

你旅途中憑藉了什麼嚮導?”

“我憑藉愛,”他說

忽然把這交談的層次提高

鼓動發光的翅膀,跳到去秋種植的

並熬忍過嚴冬且未曾死去的叢菊當中

“憑藉著愛的力量,一個普通的

觀念,一種實踐.愛是我們的嚮導”

他站在綠葉和斑斑點苔的溪石中間

抽象,遙遠,如一滴淚

在迅速轉暖的空氣裡飽滿地顫動

“愛是心的神明….”何況

春天已經來到

楊牧的聲音並不似王文興那麼渾厚,也沒有余光中那麼戲劇性.可是,那平實誠懇的聲調,展現出一種自然的美.更美的是詩本身:意象,象徵,主題,文字….,恬淡中有深刻的複雜性.對於剛剛失去母親的我,這首詩帶來非常溫暖的慰藉.寒冬終會過去.愛永遠不會消失,而且是生命起落中永恆的盼望與憑藉.

   早上起來,感覺到久違的鬆懈.雖然剛剛弟弟跑來,說父親的皮夾不見了.但是這一陣有弟弟陪伴,父親的事我是不擔心的.暫且享受這無憂無慮的時光吧.何況中午還有令人期待的烹飪課.經過這一個長長的暑假,見了面不知有多少話要說.

   我悠閒地泡著新買的紅茶,放上CD,從書櫃裡拿出王文興的”家變.”兩三年前買的新版,當時衝擊很大,感受很深.週日看了王文興的紀錄片”尋找背海的人,”忍不住又拿出來重讀.那樣細膩的觀察與描繪,值得反覆品嚐.但是,在閱讀當中,唱機裡的音樂突然引發我的注意力.我放下”家變,”走過去拿CD,看是何許人作的曲子.這張CD是母親住院其間,牧師娘來訪時贈送的禮物,標題為:尋-----相遇的永恆.金希文指揮音契弦樂團的作品.當時我忙得焦頭爛額,完全沒空也沒心情聆聽.在母親告別式過後的這幾日,我才開始播放.因為沒有很專注,所以也沒有特別的感受.

   這首令我擱下小說的歌曲是張俊彥的作品:”憶起耶穌何其甘甜.”我索性在沙發上坐下,翻閱CD內附小冊的介紹.樂評形容張氏的音樂”思考深刻,富蘊哲學意涵與宗教情懷.”確實如此.接著,我繼續讀金希文為這張專輯寫的序.他的文筆真好,情真意切:傳統詩歌,總能帶給人們無限的安慰,它靜謐的旋律與深刻的文字,在在將世間的一切,顯現出屬天的永恆意境;就像許多古典音樂裡的偉大作品,也是在作曲家對神的頌嘆下,一種完全的獻上.現代世界的苦難與掙扎,猶勝往昔,但神的慈愛是不分彼今的,祂時刻的同在與不變的慈愛,感動著你,也感動著我們.做為古典音樂的接棒人,我們戰戰兢兢的把所學融合在自亙古以來就有的答案裡,孤獨或同在,絕望或安慰,苦難或憐憫,軟弱或完全,盼望都能在五線譜交錯的空間裡,蛻變為聲聲的感謝.我深有同感.音樂向來很能感動我.較諸於文字或影像,音樂既抽象又直接,很容易就突破心防,讓人喜,讓人悲.最近以來,在牧師娘帶領我們唱聖詩時,我常有這樣悲欣交集,無由解釋的情緒.

   接下來的曲子又令我耳目一新.一看,是金希文作曲的”日斜西山願主祢與我同住.”我放下小冊子,仔細的聽,視線所及,正好是書櫃裡一張放大的父母親結婚照.父親著黑色燕尾服,母親一襲白紗,一站一坐,構圖均衡,非常好看.他們是一對佳偶,一輩子互補而平衡.由外到裡的美.我噙著眼淚,在秋日的陽光裡追憶母親與逝去的似水流年.我們是樂者,而世界是缺弦的琴,斷鍵的笛,還好,在音樂與靈魂的交織琢磨裡,這不一樣的位格,竟透露相同的氣息;而我們,雖然經歷著生活中不一樣的起落,卻同樣保留著生命裡與神交會的美麗.音樂加上文字,令我淚如泉湧.請你,可不可以,在聆聽我們與神再次相遇的時刻,回首來時,或許,你也會發現,那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或悲或喜,竟都是神永恆的應許.

   在這樣明媚的一個秋日早晨,我猛然想起上禮拜二是母親火化的日子.啊!已經一個禮拜了.一切的一切彷彿昨日.她離開我們沒有很久.永遠都像昨日一樣.

暑假一開始，妹妹便天天到游泳池報到，我希望在她還不知道要怕水之前，趕快學會游泳。跟其他坐在看台上的媽媽們天天博感情的意外收穫是，有位媽媽傳授給我糖心蛋的食譜。

說起糖心蛋，我家孩子叫做QQ蛋，因為大林新村那兒的摩利東山鴨頭賣的就叫這名字，從他們一顆十元，買十顆送一顆的時代我就是老客戶，買到現在已經一顆15元，而且老闆還很抱歉地跟我說「成本太高，恐怕要再調漲」。我家爸爸來吃蛋不知蛋價也就罷了，有天經過大林新城，孩子吵著要買，他老人家看到這價錢，吃好大一驚。現在食譜在手，趕快跟眾姊妹分享。

材料：蛋20顆、滷包、醬油400CC、冰糖200CC、茶葉少許、水1600CC

滷包材料：甘草一錢、當歸一錢、桂枝一錢、桂蒂一錢、川芎一錢、大茴一錢、花椒一錢、油桂五分（中藥行配一包約20元）

作法：

1.20顆蛋，與冷水一同放入鍋內，水開後轉中火，4分鐘後熄火，撈起蛋沖水放涼，剝殼

2.將滷包、醬油、冰糖、茶葉、水一同放入鍋內熬煮半小時後熄火，放涼，過濾。

3.剝好的蛋放入醬汁中，移入冰箱浸泡一夜即可食用，但浸泡24到36小時更入味。

4.如果不想一次做20顆，只煮十顆也可以，只是滷汁的比例仍要維持，我是全部乘以3/4，已足夠淹過10顆蛋，蛋在滷汁中會浮起，所以用個比該鍋子小一號的鍋蓋壓下去剛剛好

以上就是暑假至今最大的收穫，唯一缺點是孩子一天想吃兩顆以上，有點傷腦筋。那天我跟妹妹說我要去看A，A阿姨的媽媽病了，她很難過。妹妹很熱情地說：「那你要帶三個QQ蛋去，一個給A阿姨，一個給她媽媽，一個給阿伯」，好像這是什麼靈丹妙藥一樣。其實A把白煮蛋煮成糖心的本領經驗比我好多了，我的缺點是站在鍋前瞪著手錶猶豫不決，苦惱著：「啊是小滾就開始算，還是大滾才算？這樣真的熟了嗎？不熟孩子吃了會不會肚子痛？」這一猶豫就煮得過熟了，蛋黃部分硬了點，滷汁味道不容易進去。於是下一次我用同一鍋滷汁繼續浸泡另一批蛋的時候，就把時間調成3分半，果然好了一點。只是我還有疑難未解，一併在此提出，各位富有科學精神，一定能為我解答。煮蛋的時間，林文月的水晶滷蛋說要6分鐘，A告訴我她都煮5分鐘，為何我煮4分鐘就會過熟？是我家瓦斯爐的問題還是我買的蛋太小？或者是我開始起算的時間點不對？

另外，滷汁重覆浸泡這一點是我自己決定的，傳授我的人並沒有說。因為我用的醬油是我家鄉出產，比一般金蘭、龜甲萬昂貴些，400cc乍看不多，真正倒下去才發現一瓶見底，要等下次回家才能再買，有點心疼。我家兒子吃到第一次產品後高興地說：「媽媽買蛋不是只花了35元？哇！QQ蛋自己做好便宜！」我笑說「這鍋滷汁才貴呢！」記憶中T家的醬油更珍貴，所以也許要考慮買瓶普通醬油來做。但我也不確定能重覆用幾次，目前第三批還在冰箱裡，我想是不是用三次就差不多了？畢竟它不像度小月的一直在鍋上滾。

母親越老,講話越坦直無保留,像個百無禁忌的老頑童.兒子過完寒假回學校,母親不時問我:”你有沒有想阿和想得要命?”簡直是那壺不開提那壺.內心百味雜陳的我苦笑著說:”有,有.”她的記憶雖不好,觀察力卻很強,而且很妙.有一日我起床之後,頭髮翹翹的,一整天都不服貼.吃晚飯時母親端詳了我半天,天真的說:”你的頭髮看起來怎麼像Momotaro(桃太郎)?我不禁啞然失笑.是啊,我的短髮雖然亂翹,可是看起來古椎古椎的,確實頗有童趣!

餐桌上S總要考考她對時事的了解.”你知道最近埃及發生什麼事嗎?”她懵懵懂懂,卻說埃及的金字塔是世界七大奇觀,巴比倫的空中花園也是,學生時代要背的.其他的奇觀她記不得了,我提示說中國,母親高興地說:萬里長城!我真想發給她一張好寶寶貼紙.

我邊吃高麗菜沙拉邊跟S說芝麻葉拌生菜真是畫龍點睛.母親想了一想說:”敢是有一句成語叫做畫蛇添腳?”,我們笑著說是添”足.”我問她:”你反應很敏捷嘛,以前讀書很行吧?”她皺了皺眉:”我不喜歡讀書,啊,不是,我沒時間讀書,放學後有做不完的家事,掃地,揹小孩….,” 我虧她:”明明就是懶.你可以一面揹小孩一面背世界七大奇觀啊.”

弟弟難得回來,我們一家到懷舊風濃濃的鹿早茶屋喝下午茶.櫃子裡好幾本日文的散步雜誌.我們一人一本,閒適地瀏覽.母親從地名Tanzawa聯想到丹頂鶴.更想到”鶴和雞一樣都是鳥類,應該也可以吃吧?”我和弟弟對望一眼,同時說出”焚琴煮鶴.”她知道我們不以為然,辯解著說中國人什麼都吃,她是不會吃鶴的.我罵她:”你有這種想法就是中國人.”

初春的黃昏,天氣很好.我和母親坐在南大校園樹下隨意閒聊.她說:”有些電影主角雖然只有兩人,卻很好看.”我點點頭,心裡想起的是米高肯恩與裘德洛的”非常衝突,”她說的卻是”克拉瑪對克拉瑪.”我腦中浮起達斯丁霍夫曼,梅莉史翠普與小男孩,不以為然的說:”那不是兩人,還有一個小男孩呢!”母親鎮定的說:”我說的兩人是指父與子.那個媽媽只是配角.”啊,她的腦袋比我清楚多了.我記起來,梅莉史翠普因那部片得到最佳女配角.

生產路的台糖空地種了一畦一畦的波斯菊與向日葵.我們把車停在波斯菊花海前,觀賞一陣,然後橫過馬路去看向日葵.我邊走邊問:”媽,你覺得那一種花比較好看?”她不假思索地說:”波斯菊卡幼秀.ㄏㄟ女人,”手一指向日葵:”這男人.”哇,精準有力,我望著隨風款擺的纖弱波斯菊與矗立不移的向日葵,心底暗暗佩服她的洞見.

   我一面燙衣服,一面看(聽)MOD的藝術台.戴眼鏡的長髮鋼琴家彈完巴哈(我自以為是巴哈),畫面上出現我看不懂的文字,旁白講的是德文,接著跳出一段熟悉的音符,我迷惑了幾秒,高興地喊出”貝多芬!”一面對坐在電腦前的S說那是貝多芬的三重奏.果然,畫面旋即出現三位音樂家演奏大公三重奏.那是我很喜愛也很熟悉的曲目.我一邊移動熨斗,一邊把目光瞟向電視,耳朵當然是專注的.燙好衣服,我坐下來專心地看電視.畫面是黑白的,除了大提琴手,其他兩人有點其貌不揚.我以為他們是德國人.演奏的真好.我完全被迷住了.

   好幾年前聽大公的第二樂章時,有感於大小提琴的呼應,加上鋼琴的輕快流動,我得意地告訴S我們兩人就像弦樂,夫唱婦隨,而鋼琴是跑來跑去的小孩.當時他笑著說是”婦唱夫隨”吧.這個比喻,讓我在聆聽當中無法不想起兒子,而那至美的琴音更是催淚.我默默掉淚.背對著我的S什麼都不知道,他甚至一回頭才說:”喔,你燙完衣服了?”

我滿心喜悅的看著表演,內心深處卻充滿不可抑制的思念.兒子不聽古典樂,他自然不知道貝多芬的三重奏為琴瑟合鳴做了多麼具體的示範.音樂裡的和諧,對立,張力,俏皮與諧謔豈不像人生的各種層面?行雲流水中忽而陰悒,靜謐優美如聖詩的曲調突然轉成諧謔的舞步,如泣如訴之後是激烈的舞蹈.貝多芬充滿驚奇.特別是那些轉折.我無法不為他著迷.典麗之中蘊藏無限可能.那些衝突,抗爭與激情讓他脫穎而出.他徹底表現出人性.而一貫的典雅堂皇正是不屈的風骨與尊嚴.看著三位音樂家表演,越看越覺其不凡.那麼的專注,投入,冷靜老練中有飽滿的情感.不論他們是誰,我都很佩服.曲子結束後,隨意瞄了一眼畫面上的文字,小提琴家竟是史坦,儒雅的大提琴家是Leonard Rose,鋼琴家Istomin,啊,真是失敬了,他們都是大師呢,余生也晚,除了史坦其他都是初次見到真面目.這場1971年的錄影,為我帶來一個不尋常的夜晚.

   Y特意為嘴饞的我帶來手工豆腐乳.浸漬在花椒油裡的豆腐乳裹著豔紅的辣椒粉,姿色明媚.一嚐,果然是極品.花椒的清香與腐乳的醇厚結合成難以言喻的特殊風味.細細品味,竟有香草油漬起士的滋味.我思索著腐乳的延伸料理:拌義大利麵,拌沙拉,做抹醬…..,平時不甚靈光的腦袋轉了一下,已經把晚餐的菜單想好了.這會兒,我剛巧在做希臘式優格.把自製的優格放在咖啡濾紙上,乳清流光,剩下的優格濃稠綿密如cream cheese.拿這優格與豆腐乳細細攪拌,灑些孜然粉,芫荽葉,即成北非風味十足的抹醬(也可做pita麵包沾醬).冰箱裡拿出一條豬肋條肉,抹上胡椒,鹽與孜然粉送烤箱烤到金黃.高麗菜切細絲,烤肉切片,不費吹灰之力,一切輕鬆就緒.等家人就坐,我當場調製三明治.主婦聯盟買來的餐包抹上獨門醬料,放上烤肉片與高麗菜絲,大功告成.喔,也可加上蕃茄片.如此簡單,滋味不凡.我難得有創意,不免自鳴得意.餐後的收拾尤其速簡輕快,因為壓根兒動用不到油鍋.這是美味的懶人三明治.

   很少看韓國片.S租了一部Happy End.中譯:快樂到死.很差的翻譯.電影主打情慾,內容卻別有深意.我喜歡裡面尋常生活的細節,婚姻關係的應對.最棒的部分是男主角個性的呈現與轉折.中年男人驟然失業在家,除了偶爾出外求職,他也負起理家帶嬰兒的責任.買菜洗衣煮飯餵小孩,他做得恰如其分.餘暇之時,最喜歡窩在舊書店裡看愛情小說.他是很重感情的男人,讀小說會讀到流下眼淚.電視連續劇也看得目不轉睛.他的太太正好相反,是個能幹果決寡情的主管,在婚外情裡也是強悍獨斷.兩個男人各自以不同的方式迷戀她.劇情的鋪陳,讓人同情丈夫的角色.演丈夫的這個演員演技真好.他的深情哀傷全寫在臉上.他不若妻子的情人俊帥,卻讓人無法忽視他的一舉一動.與他的哀傷配合無間的是配樂.在最悽慘的時候,也就是他發現妻子姦情(兩度)之際,流洩出舒伯特鋼琴三重奏 (Piano Trio No.2 in E-FlatOp.100)裡的慢版.在鋼琴導奏之後大提琴拉出哀傷優美的主題,音樂與畫面悲傷得令人心碎.我第一次聽到以這個慢版為配樂是在邁可漢內可的”鋼琴教師”裡.雖然也是反映人心的孤寂脆弱,漢內可用的卻是反諷的手法.我只能說舒伯特真是偉大的音樂家,他的樂音直擊人心最深最弱處,以最美的旋律呈現人性的掙扎痛苦.不甜不膩,恰如有苦有樂的真實人生.電影裡另一小段鋼琴音樂讓我苦思良久.好熟悉的旋律.是貝多芬還是舒伯特?這問題在我腦中縈迴好幾天.我聽了兩張舒伯特.不是.我一度以為是貝多芬”月光”的第三樂章,結果,偶然的契機讓我發現是莫札特的奏鳴曲.好有意思的配樂.

   電影的後續發展很可怕.好長一段我閉著眼睛不敢看.但是我可以接受那樣的情節.(不是同意,而是理解丈夫的作為有其心理因素) 深情的,靦腆的,壓抑的情緒一旦爆發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我不怎麼喜歡外遇的情慾戲.直接露骨又不美,缺乏說服力.否則張力會更大.可惜了.很沉重的一部電影.並非多了不起,可是細節拍得很好,表現人性頗有深度.韓國電影不可小覷.只是,我看過的的三部電影雖然精緻,卻都以誇張的性與死亡為基本骨幹,難道那是屬於北方民族的豪放剛烈絕決?對於膽小的我,過於強烈可怕.我所欣賞的,是其中的人性與不可避免的淡淡哀傷.

   冬日的蔬菜特別肥碩甜美,而且種類繁多.看著熟美的蕃茄與馬鈴薯,心想何不做一道蔬菜濃湯?在西餐還不盛行的小時候,母親常會在冬天煮蕃茄濃湯.麵粉用油炒香,加紅蕃茄熬成濃湯,素樸的滋味令人難忘.那一招炒麵粉的手法很好用,她做咖哩也如法炮製,是從日本婦女雜誌學來的.

   先把洋蔥丁和蘑菇炒香,酌量倒進一些麵粉同炒至與油結成顆粒,加冷水攪勻,放馬鈴薯丁,蕃茄丁,皇帝豆煮到熟爛.灑上鹽胡椒與香菜即成.乳白的濃湯中隱約可見點點紅棕白綠.滋味呢?清淡適口.我尤其喜歡清新的麵粉香與滑潤的口感.如果家裡剛好沒有那麼多樣食材,也可做陽春版.過年期間老同學突然到訪,冰箱裡雖沒什麼好料,卻也勉強做一餐家常菜,”菜輕情意重”,老友不會在意的.來一道蔬菜濃湯吧.婆婆種的青蔥甜美極了,氣味清香而無辛嗆味.有如西洋的leek,只是不若其肥壯.我把青蔥與麵粉炒香,加馬鈴薯和蕃茄熬煮,材料雖簡,不損其美.南瓜青豆花椰菜蕈菇等等都適合做濃湯.家裡只要有三幾樣就夠了.怕酸的話用牛蕃茄.加幾粒蛤仔與干貝會更鮮美.如果沒有海鮮,少許柴魚粉也行.加鮮奶可增添風味與營養.

  一日,翻著英國的美食雜誌,其中有一個鮭魚濃湯,手法與我的蔬菜濃湯差不多.我用蔥,馬鈴薯,與紅蘿蔔做成濃湯,放進稍稍浸漬過XO的鮭魚煮熟,灑上羽毛般的茴香葉.嗯,那滋味,我自認為不輸餐館,可是,把M送的XO拿來煮菜,算不算暴殄天物?法國人比較心疼XO拿來乾杯還是煮菜?不管了,只要美味就好.要是吃膩了濃湯,鮭魚也可煮成石狩鍋.大蔥大白菜馬鈴薯紅蘿蔔白蘿蔔煮熟,入味噌,再放浸過清酒的鮭魚.有湯有菜又有魚.若加上魚丸豆腐冬粉,簡直成了火鍋.拿來招待不食紅肉的朋友,大獲好評.

   冬天裡熱騰騰的湯最能撫慰人心.愚笨的我直到這個冬天方才發現冬蔬烹湯的妙處.拿不同的蔬菜來烹調很有即興創作的樂趣與成就.家裡只要有一點根莖類,一點蕈菇,一點豆子,以及蕃茄,怎麼做都好吃.

   女人四十一支花.我和C兩朵花在歲末寒冬抱病來到台北.C出公差,我專程來玩.先去隆記吃了一頓好飯.健壯的胃口,絲毫不見病態.隨後至清雅舒適的下榻處LL,邊喝主人泡的茶邊聊天,溫馨的氣氛讓我們不忍外出.天光尚早,出門踱到華山,東瞧西逛,我們兩隻書蟲,流連最久處是書展.繞到天和買麵包當隔日早餐.暮色四合之際,C說想去舊香居.在和平東路口下了車,不遠處即是龍泉街.窄窄的街道人聲鼎沸.吃的喝的用的一應俱全,此地的溫度比空曠處大約高個兩度吧.街尾的舊香居果然很有風格,圖畫椅子書籍莫不別緻引人.我選了入口處的椅子坐下來,看書兼休息.沒有比這更大的享受了.店裡放的音樂也很好聽.我們還看到了劉克襄與楊澤.不知消磨了多久.C以行家的眼光精選了三本書,我也挑了一本丘彥明的浮生悠悠.C說我們非常節制.

   我問C晚餐屬意哪家?她說想去王靈安的Trio.選得好.Wine, Food, Cocktail三重奏,適合我們兩朵花在難得無家累的情況下輕鬆緩慢的享受.We deserve it.地點嘛,上回北上的時候已大約觀察過,在敦化南路大安國中站下車即可.順順利利尋址而至,令人傻眼的是:鐵門深鎖.扼腕再扼腕.隔兩間有令人眼睛一亮的招牌:嗎那精緻麵食.那不是台北做牛肉麵與麻辣鍋最出名的史氏家族嗎?可惜嗎那也是關閉的.星期日休息的店可真多.這可怎麼辦呢?不慌.隔壁條巷子有冀園第二代出來開的雞窩.大冷天喝濃郁的雞湯也很好.走進雞窩,夥計說師傅已休息了.喔,已經九點了.此時,我有點不知所措.當務之急,是找營業至深夜的店.正常餐廳都已打烊了.途經一漢堡店,C說我們該不會落得吃摩斯漢堡吧.不會不會,我大力保證.先坐上往忠孝東路的公車再說.下車時我已有主意.”C,吃日本料理好嗎?”她隨和地答應了.公車到了天津街口,走長長的路到盡頭的元吉屋.老天是在考驗我嗎?元吉屋也沒開!兩朵花仍不屈不撓.C隨口提起忘年之交黃阿伯的外甥住在光點台北旁的巷子.我眼前豁然出現一線亮光:我們去Hanabi!走著走著我問C萬一Hanabi也沒開怎麼辦?她安慰我可去路上看到的初音鮨與涓豆腐.

   Hanabi是開著的!疲累的我們在舒適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此時已經十點整,女侍說營業到十一點.她溫柔又美麗.在她的協助下我們點了海鮮釜飯,生魚片,明太子洋芋,蘿蔔合物,一夜干以及炒野菜.因為患感冒,所以捨酒而點一壺櫻花麥茶.每一樣都好美味.盛裝的食器,茶杯無不精緻好看.嗯,很滿足.吃喝到人家打佯.儘管所費不貲,但是We definitely deserve it.我們是愈挫愈勇,壓不扁的兩朵花!

   烹飪課聚會的時候手機突然響了,來電號碼是爸媽家.我很緊張,怕出了什麼事.”喂,X小姐?”是美麗.原來她煮了一鍋麻油雞飯,囑咐我記得去拿,晚上再作一道湯就可當一餐了.我如釋重負地謝了她.美麗菜作得不錯.我尤其喜歡她做的甜米糕.QQ的糯米加上香甜的龍眼乾,好吃得很.兒子回來過寒假,我正想拜託她做甜米糕,沒想到她先做麻油雞飯.只要是糯米類,不論甜或鹹,兒子都喜歡.從前他甚至要求我煮白糯米飯代替白米飯.

   傍晚到爸媽家,一打開電鍋即聞到撲鼻的香味,麻油與酒混合的特殊香氣.那是在冬天很撫慰人心的台灣味.這樣濃郁的飯,搭配的湯宜清淡.我思索著冰箱裡的青菜:有蕃茄,白蘿蔔,玉米,青蔥.拿出蔬菜,一面洗切,一面想著清水白煮不免太寡味.靈機一動,先把蔥段與蝦米爆香,再放蔬菜與水慢煮.湯滾的時候傳來一陣香氣,我突然又想到,可以加一些海帶,於是從冰箱拿出昆布洗淨,切成一段段丟進去.火候足時,灑一點柴魚粉,鹽與昆布白胡椒.

   這道湯非常的美麗.紅蕃茄白蘿蔔黃玉米黑昆布與青蔥.湯色因為有爆香的蔥段與蝦米而略呈濃稠.嚐起來卻是清爽的.蕃茄的酸與蘿蔔的甜融合地正好.我很得意這臨時拼湊起來的蔬菜清湯.豐美又健康,充分呈現冬日蔬菜的甜美.平日我慣常用排骨與雞來燉湯,患有痛風的父親不宜多食.而他很愛喝湯.這道蔬菜湯我鼓勵他多喝兩碗,他開心得不得了.麻油雞飯果然香醇美味.那是我做不出來的氣味.我不擅長爆炒,總呈不出鑊氣.

   可惜兒子不在家,他潛水去了.我為他留了飯和湯.他會喜歡的.

   長長的一個寒假竟也有結束的一天.兒子與我一樣的個性,非到最後一刻不整理行李.他一早就起來洗澡,打包.阿公知道他要走,特別過來.老人家記憶不好,然而,對於孫子和Tar的事卻從不會忘記.S也從繁忙的工作中抽空回家探視.兒子輕裝回家,再上路行李卻是重重的兩大包.”我很擔心如何搭地鐵,”他憂心地說.我們多給他一些美金,要他到中央車站後搭計程車回學校.天色陰霾,微有雨絲.S載我們到高鐵接駁車站.他走了,剩我一人送兒子到機場.獨立的他沒要我不送,想必心中也是離情依依吧.

   他的大學生活並不很如意.這次回家特別感受到家庭的溫暖.前兩天想起要回學校,心情很低落.今天倒是還好,笑嘻嘻的.以往我們偶有搭長途車的機會,他不是聽I-Pod就是沉默少言.這回我們像感情親密的母子,正常的談論,對話.改變的不知是他還是我?前幾天他說媽媽你脾氣變好了,是不是因為老了?我聽了哭笑不得.看著車窗外美麗的風景,他突然提起兩天前我們看的”Howl.”很久以來我已經不敢再強迫或推薦他看我想看的電影了.要不是T和f的邀請,他是不會去看這部片的.我很喜歡那影片的風格:影像配樂內容全都配合得很好,結尾深深地感動了我.我很想知道兒子的想法.兩天後的今日他才提起.他並不喜歡.不似從前桀驁不馴地反駁我推薦的東西,這回他心平氣和,客觀冷靜的分析評論.他承認金斯堡的詩作與電影的風格有藝術的價值,然而不是他所喜歡的型態.喔,這條溝通的路多麼的崎嶇.曾經我們有共同喜愛的作家書本電影.他讓我看他寫的詩與小說,鼓勵我也創作.多美好的時光.我都不記得後來怎麼變了.

   我有很多話要交代他.但這些話一說出口就容易流於教條與囉嗦.勉強說了幾句,他倒也乖,點頭說知道.車過苗栗,我想起在台北看到林復南的畫,問他如何在平面空間上表現時間的流逝,他疲憊的說想要睡一下.窗外儘管陰雨綿綿,仍不減山城的美麗.黃綠的樹林與白色的芒草顯現蕭索的情調.坐在溫暖的車廂裡還是可以想像到外面的濕冷.今天氣溫很低.感覺很悽愴.兒子睡得很熟.車到桃園我輕輕搖醒他.”這麼快就到了?”高鐵站有航空公司的櫃檯可報到.寄好行李,一身輕地去坐接駁車.

   已經兩點左右,我們都餓了.機場的餐飲似有新氣象.挑了寶島晶華.兒子要了一份廣東粥,囑我點滷肉飯套餐分他吃.我心裡苦笑.肉燥算是我的拿手菜,他在家不愛,出外偏要注文.隨他吧.到了美國又要吃那千篇一律的垃圾食物,再怎麼遜台灣味還是好.等餐的時候他跑到附近的亞熱帶書店買書.從家裡一出門就發現忘了帶小說.漫漫航程,難以消磨啊!一會兒高高興興地回來了,揚著手上的書說:”在有限的外文書中,終於讓我找到一本好書.”我一看,橘色的封面有喬治克魯尼拿槍的黑色翦影:The American,已經改編成電影了,是動作片吧.兒子說作者曾入圍布克獎.我開始有點興趣.看看封底介紹,是發生在義大利的故事.再看看作者:Martin Booth,成長於東方的英國人,集小說家傳記家童書作家社會歷史學家於一身.兒子說:你看看第一段,一開始就寫得不錯.我一看,果然不錯.叮囑他看完別丟,留給我看.為什麼我一直不能信賴他的選擇呢?我常依據出版社,名人推薦以及是否得獎來判定一本書的好壞.他憑的是直覺.不服膺威權.我早就該放手了.很多事早就該放手.這番體悟其來何遲!

   菜很鹹.我們又點了一杯可樂.突然間我從很餓變成腸胃滯重.是因為離情依依之故嗎?兒子問我在台北有什麼朋友?我笑了,”就阿月和君君呀!”他貼心地要我離開機場後去找君君,難得她在台灣呢!他如此關心我,真令人開心.登機時間是三點半,將近三點時我催他起身.在出境門前我們深深擁抱:”好好照顧自己,”我說.他微笑著走進海關.今天是很愉快的一天,雖然天氣很冷,很陰,而且是別離的時刻.但是兒子敞開心扉,對我露出很多微笑.我很慶幸自己沒有哭.

   新年這一天我並沒有計畫做特別的菜.不但如此,這一天什麼計畫都沒有,一切隨興.我起床已經十點了.自從不小心打破咖啡壺,好一陣子都沒有煮咖啡.去尚品喝咖啡好了.雖然S早已在家用過早餐,他還是很貼心的陪我去.一面走路一面說:’現在吃早餐,那午餐怎麼辦?你是我正常作息的殺手.”

   好久沒去尚品吃早餐了.光顧這家店已有二十多年了吧.最初是喜歡它的咖啡,後來覺得三明治也做得不錯,孩子小時候我們常去吃早餐或下午去喝咖啡吃點心(那時尚不流行下午茶這個名詞).那裡有一種很悠閒的氣氛,只有老台南才會去尚品.不像後來崛起的地球或ORO,尚品沒有時髦的裝璜,但是咖啡有一定的水準.光顧的都是老顧客.特別是一樓,可說是咖啡店奇觀,坐在其中的都是歐吉桑歐巴桑.他們的穿著不講究,有些還穿著拖鞋,好像去路邊攤的裝扮.容貌多半不揚.可是就是愛喝尚品的咖啡.

從前我們都上三樓,因為一樓的歐吉桑們都是老煙槍,一邊抽煙一邊喝咖啡.後來全台雷厲風行禁煙,尚品的一樓不再有濃濃的煙味.既然如此,我們還需要上三樓嗎?窗邊有一張空桌,偷懶坐了下來.終於我們也加入了老人的行列.雖然周圍的人比我們還老.兩個老頭子儘情地聊天.我偷偷聽他們的對話,很有台灣人的智慧與趣味.一對氣質文雅的老夫婦面對面靜靜地喝咖啡吃蛋糕.還有幾個人邊喝咖啡邊看報紙.這是獨特的台南風景.台南式的咖啡店.親和不做作.客人以本色出現,只求在自在的地方喝一杯好咖啡.這其實有點南法鄉村咖啡館的精神.

   已經十一點二十分了,店長還是很親切的讓我點早餐.我想起在某咖啡店碰過的釘子.那是格調很雅品質很好的一家店,但是只因超過五分鐘店員就不讓我點早餐.當時我還帶著爸媽兩個老人呢!完全沒有通融的餘地.太無情了.從此我再也不曾去過那家店.尚品的咖啡還是一樣好喝,三明治也很美味.吃飽了我慢慢地看報紙與八卦雜誌.偶爾也看看窗外.還是三樓的風景比較好,可以看到很多樹.可是一樓可以聽人講有趣的話.平日的我著實太自閉了.偶爾該出來觀察外面的世界.總之尚品是一個讓人很放鬆的地方.它也是觀光客不會湧入的店.只有老台南才會欣賞.

   什麼時候開始跨年夜變成年輕人的時尚了?對我而言每一天都一樣,包括生日,紀念日,節日.是我老了?還是長年習慣素樸的生活?2010的最後一天兒子到台中和朋友跨年,我們如常在家用晚餐,菜色平凡無奇.天氣很冷.收拾好以後我窩在沙發看小說.這本Family Album 是離開紐約前在雀爾西市場的書店買的.講的是一個九口之家的故事.缺乏想像力的我最喜歡閱讀以家庭為背景的小說.作者以女性特有的敏銳細膩捕捉各個成員的觀點,編織出完整的脈絡.齊家治國平天下.確實,家庭的經營是一門學問.我已經讀到近尾聲了,一面撫摸乖乖臥在膝上的Tar,一面沉浸在謎團即將揭曉的情節裡.

再十分鐘就十二點了.我有點餓又不太餓.吃什麼好呢?從冰箱把法芙納巧克力拿出來回溫.過一會兒,我掰了一塊巧克力送進嘴裡.不愧是法芙納,真好吃,入口即化,沒有蠟質感,香苦甜均衡得很好.不知不覺吃了一塊又一塊,心情很好.十二點整,上到頂樓看煙火.我家的頂樓看得到市政府施放的煙火.黑暗中,我一個人站在那裡,看一個又一個在夜空中爆開的美麗花火.綠的紫的金的銀的,瞬息萬變,稍縱即逝.片刻的美麗像美夢一樣消逝得好快,還來不及讚嘆,記憶,轉眼就不見了.我喜歡華麗燦爛的煙火.黯黑的夜襯托出其絢爛明亮.美好的時刻縱然短暫也有其存在的意義.很可惜S沒有在我身旁.他患了感冒,早早就上床了.

下樓後我又吃了一些巧克力.靜靜地把書看完.作者的文字並沒有很特殊的魅力,不過她的取材很獨特,觀察很細微,閱讀當中引起我很多的沉思與迴響,算是一本好小說.這就是我的跨年夜:讀小說,吃巧克力,看煙火.一切全無事先計劃.我很滿意這樣的跨年夜.一個安靜的平安夜.

   每週三清潔婦到父親家工作時他總是到我家坐.除了為我帶來報紙,愛看書的他也會攜帶一本書來打發時間.這日他帶的是一本日文書,封面用白色書皮包著,看不出書名.我把報紙讀完,起身去泡茶.端茶給父親時我好奇的問他在看什麼書,他說是新約聖經,是他在聖教會的中學同窗借他的.我翻了一下,字體很大,還有好看的插圖.我端著茶,坐在沙發上看讀了一半的英文小說.陽光從背後的露臺灑進來,明亮溫暖,天氣真舒服.我不時會把目光從字裡行間抽離,咀嚼其中的意義.就在我抬頭凝視前方時,正好看到在我側邊沙發的父親.此時很有趣的發現,他讀日文,我看英文.

雖然中文是我們家庭溝通的主要語言,但我家三代有三種強勢語文.父親小學六年受的是日本教育,終戰後才學習中文.小時候家裡的日文書和中文書一樣多,文藝春秋和日文讀者文摘更是長年不斷.父親和同輩友人的交談經常是”全日語.”我一直以為他的日文比中文好.仔細想起來卻是勢均力敵.他很輕鬆地遊走在中文與日文的世界裡.但是如果要抒情的話,還是日文比較拿手.他以日文為好友寫的悼文不可思議的詩意美麗.日文是他的心靈語言.

對兒子而言,他的心靈語言是英文.從中文到英文之間的轉換也是很奇特.旅英那年他只有十歲,如同一塊乾海棉,他很快吸滿英國的語言與文化.英國的學校生活是好玩的;學生被充分尊重;英文小說很有趣.當他體會到這些優點的同時,英文的美好自然而然烙印在心上.回到台灣,中文的實力雖然還在,但是威權的老師,無趣的國語課文,以及強勢的中文家教(我)讓他對中文充滿敵意.後來的美式教育更讓他與中文漸行漸遠.他連說夢話都用英文.

夾在中間的丈夫和我是標準的中文世代.中文是我的強勢語言.英文閱讀能力雖然可以,寫英文信給兒子不免磕磕絆絆,不如中文達意.閱讀英文小說,正因為不能一目十行,反而能慢讀細品.在中文小說逐漸式微的今日,我讀的英文小說竟然多過中文.語言與環境,文化息息相關.在全球化的時代,很多人嫻熟多種語文,但是一個人的強勢語言代表其背後的文化認同與影響.這也是為什麼語言和文化是不可分割的.我家三代都在台灣成長,卻因不同的文化背景而有各自的強勢語言.值得安慰的是,當我們三代聚集一堂時主要用的是台語.那是我們的母語.

   某個晚上S有應酬,晚餐桌上只有我和爸媽三人.菜色很簡單:波菜炒皮蛋,燜菜心,煎旗魚.波菜炒皮蛋是一個美麗的錯誤.因為波菜太少,我加一顆皮蛋想做成廣東名菜金銀蛋莧菜,做好才發現該是莧菜而不是波菜.僅管如此,還是很好吃.菜心正當季,清甜中有些微的苦甘味.旗魚柔嫩新鮮.我們靜靜地吃飯,話語不多,卻有一種恬淡的自在.這樣家常的情景,讓我有一種感恩的幸福感.人到中年還能和父母如常共進晚餐,我很珍惜這樣的機會.從前總為了在父母與兒子之間忙亂而心緒紊亂,沒想到兒子出國後父母反而成為鎮定我心的重要支柱.他們總是那麼的從容隨和,不像我經常情緒大起大落.不管我長到幾歲,他們永遠庇護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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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週日的中午,我遲疑著到底要在家煮飯還是出去吃.S想要和兒子通電話,因為他正為了寫報告的事心情不好.已經十一點多還沒有消息,那就在家煮菜,等兒子電話.冰箱裡有雞腿,可是沒有配料,乾脆拿蒜頭與薑片爆香,加醬油與酒做成三杯雞.我把雞換到砂鍋慢燉到湯汁收乾,到陽台剪一把九層塔丟進去.另炒一盤波菜.爐上熱著前晚剩下的排骨菜心湯.剛剛兒子來電話,他的心情已穩定多了,我們也如釋重負.初冬的中午,就著明亮的陽光,雖只兩菜一湯,我們”兩老”卻心滿意足,,覺得好吃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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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箱冷凍庫裡有一個石斑魚頭.平常我都是加豆腐煮成味噌湯.這天想做石狩鍋.我在砂鍋裡放切絲的洋蔥,切滾刀塊的紅蘿蔔與馬鈴薯以及長段的大蔥.注入清水把菜蔬煮軟後倒進調勻的味噌,略為一滾,入豆腐與高麗菜煮一會兒.此時湯已快滿出來,我舀一些出來,騰出空間來放魚頭,順便淋一點酒.魚頭熟了,鋪幾片火鍋肉片,乍熟即熄火.灑一把切碎的翠綠香菜.微冷的晚上,這鍋魚頭甘香甜美:馬鈴薯鬆軟欲化,紅蘿蔔與高麗菜清甜有味,魚肉柔嫩,膠質Q軟,配熱騰騰的白飯,美妙極了.美中不足的是,當我吃完飯正在舀湯時,S很煞風景的說:”XXX你吃太多了.”這是什麼話!我又沒添飯,湯也只喝一碗.我氣得不想理他.

   夜裡醒轉,再也睡不著.在那胡思亂想的時刻,竟想起了YHR.他是我第一幼稚園的男同學,長得很可愛,豐滿的臉龐,鼻子很挺.我和他很要好.我們很談得來.這樣說似乎很可笑,五歲的小孩兒都談些什麼?我全忘了,但他就是一個談得來的朋友.他和我的幼稚園生活不可分割.我每天都和他玩在一起.YHR的媽媽是小學老師,身材高挑,.鼻樑挺直,梳著講究的髮型,有一種冷調的貴矜,不像她兒子那麼可親.那時她可是我心目中的大美人.回家我跟母親報告:YHR的媽媽很漂亮,長得很像日本人.”母親以一種好笑的神情說;”你又沒見過日本人,怎麼知道日本人長什麼樣子?”我答不上來.我想說的是她有一種端莊高貴的氣質,而且她的打扮又那麼講究,不同於一般的媽媽.

   YHR和我上同一所小學,而且就在隔壁班.上學的第一天看到他我高興極了,忘情地叫著YHR!我忘了他的反應,只記得還不怎麼熟識的新同學在旁嘲笑:男生愛女生!我很驚異.明明是每天交談的好朋友,怎麼上了小學就有男生女生之分?我心裡雖然不服氣,卻再也沒有叫過他,遑論說話.我一直懷念這段友誼.雖然短暫,但他畢竟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個好朋友.儘管不再交往,但我會在重要時刻注意他的動向:他考上XX高中,他讀建築系.然後,再也沒消息.

   直到好多年後,我在報紙上看到他的名字.讀建築的他,竟然是一名樂評人,在報紙上評論新出的唱片.大部份是古典樂.他也翻譯,著述過幾本書,文筆很好,自序寫得特別幽默.我訝異不已.我不知道他那麼厲害.在台北藝文圈工作的高中好友R也認識YHR,對他的實力與為人評價很高.幾年之後我也成了了古典樂迷,可惜的是再也沒見到YHR的樂評或著作.不知道如今他在做什麼?人生真奇妙.當年談得來,沒想到長大以後的志趣也是接近的.我相信他也喜愛文學與藝術.無論如何,在我心目中YHR永遠是那個可愛的小男孩.

  從報上看到消息:橋頭糖廠有盛開的花田.母親不用上醫院的日子,我驅車載兩老前往賞花.交通很單純.省道一直往南行便是.只是沿途風景無甚可觀,煞是無聊.幸好橋頭糖廠樹影幽幽,建築古雅,對比平淡的公路風景,有如封存在時光隧道的桃花源.

   因為遠離塵囂,所以空氣潔淨舒爽.木屋旁一棵結實壘壘的土楊桃樹,滿地落果,散發出發酵的果香.我細看楊桃樹的姿容,葉子小小,白花細碎,很秀雅的樹.我陪母親坐在長椅上遠眺,前方是波斯菊,向日葵,更遠處是幾棵樹蔭如傘的大樹.溫和的陽光下,小蝴蝶到處飛舞.靜默當中,盛開的花與漫舞的蝶兀自展現盎然的生機.,自然的氣息如此安靜美麗,我彷彿置身畫中.我們不甘於坐著賞景,走進陽光裡,親炙盛開在廢鐵道周邊的花田:波斯菊,向日葵,馬櫻丹,金毛菊,矮牡丹…..,這些花兒栽種得很隨興自然,有一種不羈的野趣,與周遭的環境融合得很好.本土的花草樹木,比奇花異卉更有親和之美.

   糖廠園區像一座大公園,我們走走看看,也不知待了多久.老人像小孩,帶他們出遊免不了要給他們吃點心.方才進來時看到路邊有一間人聲鼎沸的小吃攤,於是前去光顧.我們點了魯肉飯,黑白切,肉羹等等.啊,是我吃過最好吃的魯肉飯.難怪紅布條上說是網路票選冠軍.它比較像台北的金峰魯肉飯,比台南肉躁飯更香醇.肉羹也很好吃.大白菜羹湯裡有濃濃的扁魚香.很優良的小食店.值得為它跑一趟橋頭,何況還可順道造訪糖廠.下次我想坐火車來,下車後逛逛市場,吃吃魯肉飯,然後去糖廠散步.很理想的半日遊.

   魯麵可說是台南特有的食品.從小吃到大,卻從沒在別的地方嚐過同樣的東西.北方的大魯麵差可比擬,不過食材與調味相去甚遠.同是勾芡的麵食,嚐起來卻是南轅北轍.台南魯麵材料豐富,把紅白蘿蔔,金針木耳香菇,裹魚漿的豬肉條(肉羹)在扁魚爆香的湯裡煮熟,勾芡,甩蛋花,臨吃時加上香菜,蒜末與烏醋,麵上擺兩尾鮮紅的去殼蝦,真正豐盛喜氣又健康.軟軟的油麵或爽口的米粉與濃滑鮮美的羹湯融合得極協調,白蘿蔔的清甜與烏醋的微酸搭配得剛好,而蒜末,香菜的嗆與香則提昇了魯麵的層次.吃一碗魯麵,往往有幸福滿溢的喜氣感.

   魯麵不是每天吃得到的餐點.大多是在訂婚,嫁娶,生日或滿月的場合出現蹤影.在外食不易的古早,家有喜事,多半與鄰里間擅長廚藝的能幹主婦商量,請其打一大鍋魯麵,除了招待親友,也澤及鄰居.一戶一碗,由熱心人士分送報喜.平白得到的魯麵,常讓人吃得喜形於色.空碗洗淨,還得裝上一碗白米還回去.禮尚往來,那是人情美好的久遠年代.

   小時候的我其實沒那麼熱衷魯麵,因為不喜歡生蒜的嗆味,烏醋的強悍以及甜味的羹湯.那時候鄰居是一戶姓林的福州人,我們稱林太太為阿婆.她一點也不顯老,朝氣蓬勃,精於廚事.林先生看起來衰老得多,頭髮全掉光了,一顆大光頭特別顯眼.我們私底下戲稱他為”電光ㄟ.”每年”電光ㄟ”生日,阿婆總會擺一桌壽宴請他們的親戚同鄉,滿屋子福州話,熱鬧得很.有一回她端來一碗壽麵,我一吃驚為天人,那也是一種魯麵,可是完全不同於我慣吃的台南魯麵.不甜不酸不嗆,有一種溫和蘊藉的鮮味.麵條是細細的白麵,菜碼是香菇金針尤魚筍絲牡蠣,勾薄薄的芡.我好喜歡那種含蓄內斂的鮮美滋味.如果說台南魯麵氣味鮮明如卡門,那福州壽麵就是氣質出眾的小家碧玉了.連顏色都是暗沉不顯.從此,我每年都期待著”電光ㄟ”生日.他家端來的壽麵,都讓我一人獨霸了.

多年之後,在台北的福州館子吃到海鮮米粉湯,那似曾相識的滋味讓我想起阿婆的魯麵.原來福州人擅長利用海味.蠔乾尤魚乾加上新鮮的蝦蟹蚵仔,製成清鮮美味的湯頭.一直到如今,我對福州菜都存有好感.可惜其在台灣已經式微了.也許哪天循著記憶,看看能不能做出像阿婆一樣美味的福州魯麵. 

   秋季的假期,因為種種因素,目的地變來變去,未能定局.後來貪圖方便,行前幾天選了苗栗山村.向來喜愛苗栗的純樸自然,過去幾次旅遊皆留下很好的印象.這次再去泰安溫泉,選擇隱在深山僻靜處的旅館.我很喜歡那簡潔低調與自然合而為一的建築.房間的陽台外有青松昂然矗立,松針翠綠清幽,遠山橫亙.村落房舍零星散佈在山谷中.空氣清涼芳香,令人心曠神怡.

翌日前往汶水溪巨石谷.深秋的天氣,冷不熱,非常舒服.空無人跡的路徑兩旁草木蓬勃,間雜著盛開的花.河的對岸是綿延的青山.幾抹黃褐顯露淡淡的秋意.那樣的風景讓我們想起京都嵐山附近的美麗溪谷.從前一得空總要去那兒走走.這汶水溪畔雖不似其秀雅,卻有一種不拘的,充滿生命力的野性.走到了水雲吊橋,溪流豁然在眼前展開.溪谷很寬闊,水卻不算頂豐沛.縱然如此,水聲仍舊喧鬧.溪床上巨石壘壘,兩邊岩壁堅實,天空既藍又遼闊.我們循小徑走到河邊,攔沙壩前那一泓深幽沉穩的透明河水令我忍不住脫卸衣服跳下去游兩下.河水冰涼刺骨,但是起來之後可真神清氣爽.沿著路徑走到溪谷更深處,風景真美.流水,巨石,山壁,樹林,空氣純淨,陽光柔和,很適合打坐冥想的好地方.如此安靜美麗的景色能過濾,心中的煩憂,僅留澄明喜悅.

下一站是法雲禪寺.前往禪寺的路蜿蜿蜒蜒,兩旁儘是碧翠的茂林修竹,空靈雅緻.這段路,該步行上去才有意思.可惜禪寺的正殿,廂房與佛學院過於龐大,破壞了整體的清幽秀美.我想,這裡原來該是木造的素樸禪寺吧,像日本寺廟那般樸實古雅.”大就是好”是台灣人普遍的價值觀,即便是寺廟也不能免俗.在大自然中人應該更謙卑才是.比例過大的建築體積,不但與環境不諧調,也不符合修行的心態.幸好正殿的後方仍保有一個幽靜出塵的林園.巨松高聳,青石幾方,桂香浮動,頗有古剎庭園的清寂氛圍.山茶樹已結花苞.胭紅的茶花盛開時,該是宮花寂寞紅的景象?

苗栗是個好地方.雖然推展觀光,山林景觀大致保存良好,沒有過多的人工修飾,也沒有過度開發的檳榔園與茶園.樸素的小鎮氛圍與美麗的山林融混得很好,是台灣少數有獨特氣質的所在.而且交通十分便利.下次我還要再來,徜徉在純粹的,無華的大自然裡.

   我很喜歡室內樂,特別是弦樂四重奏.小小的團體,在表現樂曲的深度,複雜性以及張力方面,完全不輸交響樂團.更有甚者,因其精簡,所以更凝練,更貼近人心深處的感情.室內樂在小的場地演出效果尤其好.聽眾與樂團間不論在距離或音響上都有一種親密性,與樂曲的交融更投契.十一月底,我在台南大學的雅音樓有一個很美好的聆樂經驗.

   對位室內樂團成員三女一男,都是年輕的音樂家.不僅樂曲詮釋得很好,台風也很沉穩.他們以眼神傳達良好的默契.樂手在室內樂合奏的互動是一種很幸福的感覺.雖然我本身只有過木笛合奏的經驗,卻很喜歡那種為同一闕樂曲合作的同心感.果然,對位樂團的整體感很強,表達樂曲的張力全無冷場.我欣喜地聽(看)著他們的演出,這樣高的水準,又是一項台灣之光.

   曲目的安排恰到好處.兩首國人的作品我皆初次聆聽.盧炎的”北港小鎮”後半段,對比於之前的不和諧,特別顯得溫馨柔情,令我不禁潸然淚下.鮑羅定的”第二號弦樂四重奏”早已耳熟能詳,俄羅斯異國情調,甜美中夾雜一絲如煙的輕愁.李元貞的”火花”非常有創意.那是很難詮釋的現代音樂.”對位”能把其中的藝術性表現出來殊為難得.德佛乍克的”美國”混合著波希米亞與印第安風味.每次聽第一樂章,那五聲音階的旋律,總讓我不其然想起原住民音樂.一種原始無矯的氣息.

   很精彩稠密的一場音樂會.不久之前,我還嚮往著有朝一日在倫敦的威格摩爾音樂廳聽一場室內樂.沒想到,不必遠渡重洋,在故鄉就得到充分的滿足.雅音樓雖沒有威格摩爾那彩繪描金的天花板,卻也素雅可喜.”對位”雖不是世界級名團,卻飽滿充實,自成一家.幸福的青鳥就在眼前.只要有一顆安靜的心,處處都是好風景.